('那茶里的碎梗此时都坠在盏底,黑黢黢的聚了一层,像水下的淤泥沉积在那里,再泛不起来似的。“我现在开诚布公,前辈是否也应该帮我一件事?这事与兴复正朔的机密无关,只是我心中一个疑团,前辈若是知道,恳请如实相告。”“你说吧。”那半老书生打开酒壶的盖子,乜眼往里瞧。终于要开口问出来了。裴玄思只觉心跳陡然加速了几倍,耳畔能清晰地听到那种鼓点般的“砰砰”声,全身的血都像要冲到脑子里,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结果。若是所知的没错,问了又有什么意思,只不过徒增烦恼而已。若是错了。那这十年的坚持算什么?他做过的那些事又该如何挽回?或许,眼前这个人也不知道。没有结果,才是最好的结果。裴玄思心里纠缠了半天,甚至想就这么算了,可无形中却有个声音在催逼着,一定要他开口。“当年……家父把故太子殿下藏在京城北郊的大山里,出事那天,我……亲眼见到有个人从他们藏身的另一条密道里爬出来,那个人……就是御史中丞,太子太傅……姜云瀚……”说到这里,话像突然堵在喉咙口,竟然说不下去。他深吸了口气,稳住鼻息,正要再开口,余光却瞥见对方正惊异难解的看着自己。“怎么?原来这么多年,你都以为姜太傅是出卖你父亲的罪魁祸首?”裴玄思脑中“嗡”的一震,手里的碗打起晃,茶水泼在手上,淋淋漓漓的往下滴。“那地方隐秘的很,没有人知道……不是他……还能是谁?”他从没觉得如此费力,面前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牙关竟然磨得生疼。那半老书生叹声带笑地端起半盏残酒,一饮而尽,跟着起身拎起书箱,挎在肩上。“不瞒你说,当年的事,老朽再清楚不过了,呵,想知道的话,先看你今后如何表现吧。”第43章 桂枝香 他不信她真就能忘了他,放下他……清晨, 天开始放晴。听了一夜雨声,这时终于可以敞窗透口气了。可惜廊檐遮了半片天,望不见日头, 莫名碍眼得厉害。姜漓索性叫迎儿把炉灶搬到院子里,添炭生火, 再把冷水浸了整晚的花瓣捞出来, 滤净之后,选两捧最厚实饱满的放进陶罐里。这些花, 是她亲手从药堂门口那棵天香台阁上摘来的。眼下天时近冬,万物已近蛰伏之期, 它却还是满树金韵, 开得正盛, 显得格外与众不同。除了色彩明艳撩人外,这花更有妙用。只须加上糯米,红枣、赤豆, 上灶熬煮成粥水食用, 便是女子理气养血的佳品。自从服了那碗药之后, 见红的日子便提前到了, 连着七、八天都腹痛难忍。那种疼, 就如同有把刀剪在肚子里绞, 外头有像打了结, 一下一下死命地勒紧,纵然用了那些温补的药,一时间也难以缓解。岛上毕竟人多眼杂,她不敢再去抓药,便只好将就先用这类食补的法子来调理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罐内响起粥水滚开的“咕咕”声。姜漓又多加了半碗水, 掩了两分火,继续熬煮。这回没等多久,白森森的热气便又蒸氲起来,甘甜的味道飘散在院子里,引得在楼上拾掇的迎儿也连赞“好香”。揭开盖子,拿长箸搅了几搅,挑起来看,米汁已经起了浆。她怕火候不足,索性敞着罐子,边搅边熬,又过了片刻才熄火起罐,盛出两碗,叫迎儿下来一起吃。软糯的粥米融进了清新的花香,缠绕在唇齿间,沁人心脾,热热的吃进口中,肚腹间立时暖了起来,纠缠坠胀的疼痛也大大减轻了。迎儿像是没吃过这么好的粥,勺子还没见动几下,就扒了个干干净净,兀自回味无穷似的咂着嘴。见她垂眸不语,闷闷不乐地一口一口慢慢挑着往嘴里送,不由颦起眉。“娘子,和离的旨意你都接了,现在最该高兴才是。以后咱们可得好生活出个样儿来,气死那个姓裴的!反正现在也不用再躲着他了,等你身子好些了,咱们不如去岛外走走,就当散心游玩,你说好不好?”和离本就是从此两忘,再无瓜葛,不必烦恼,也不生悲喜,在这丫头口中,却好像还要互相眼盯着,暗地里继续斗气一样。姜漓抬眸瞧了她一眼,正想揶揄她是不是想着张怀,在这里呆不住了,身后的柴门忽然被清脆地叩响。不经意间,一滴露水落在鬓边,穿过细密的发丝流淌下来,在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留下一道晶莹透亮的长痕。凉意习习的山风扑面而来,撩乱了衣袍和额边的碎发,拂着头顶枝条交错的树杈,窸窣作响。这一切,裴玄思都浑然不觉。目光透过山石参差半露的缺口,定定地望着下面不远处的院子。坐在炉火边的人未施脂粉,身上是件杏白色的窄袖织锦云肩袄,把本就娇细的身段衬托得愈发纤瘦,支颐斜靠的样子,像晨间的慵懒,又像是身子不佳的无力。他不知道呆了多久,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来。当人站在这里,面对这座院落的时候,才发觉迈不动步子进去。纠结了许久之后,他最后选择了这个地方,静静地等到天亮,静静地等到她从楼下走下来,然后静静地看。一切都悄若无声,唯有那只小炭炉中间或有火苗跳动,隐隐似能闻到一股微甜的香气。不知她在煮什么,但这份宁寂却和现下的她恰然相契,让他不愿,也不敢再去打扰。所以,他还是静静地看,直到见她起锅盛碗,开始安然享用这顿朝食。倘若此刻坐在她身边的不是那个贴身丫头,而是他,哪怕只有一碗清粥,心里也必定是暖的。那样的相濡以沫,还会有么?昨日,他鼓足勇气去问真相。尽管对方并未明言,也没拿出一丝证据让人心服口服。但那副活像在看痴人傻汉的神情,却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恍然就连当年那件事真正的来龙去脉,都显得无关紧要,不必再去深究了。裴玄思胸口起伏,似乎又有什么东西阻滞了鼻息,不得不张口喘气。凉风倏然灌进去,刀一般直戳进喉咙,呛得几乎咳嗽起来。他向来是不愿信命的,对自身如此,别的也是一样。月尽都还有再圆的时候,何况是人呢?即便有那道和离的狗屁圣旨横在中间,他也不信她真就能忘了他,放下他。只是这会子,他有些呆不下去了。并不算响的叩门声猝然惊破宁静。裴玄思已经迈出了几步远,闻声猛地回身,顺着山石的缺口,看到院门口站着那个熟识的紫袍身影。赫然竟是薛邵廷!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