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没有和他搭话,他在夜校里只是一个普通的码头工人,独来独往,那女学生认得他,但从不来打扰他,他们只有眼神的交流。尾随这名年轻男子的事干到了第五天,男子的日程有了稍许的变动,这天中午他就收工,在路边买了点瓜果糕点,祭祀用品,在路上采了点野花,扎成一束,他徒步,来到了一片墓园。年轻男子所要探访的墓地在墓园深处,枯云远远地跟着他,远远地看着,他看到他为那墓碑除草,换上新鲜的贡品,又点了三根线香,烧了点锡箔元宝。他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枯云按奈不下去,他走上前,呼唤了声:“小广……”年轻男子一颤,回过头来,枯云赶忙扯掉了脸上的所有伪装,使劲擦脸,他拉起小广,道:“是我……是我……!”小广看清了他,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张着嘴,又跪下了,对着枯云也磕起了头。“枯少爷!!谢谢你替宝山哥报了仇!枯少爷!我给你磕头!给你磕头!!我没能干成的事!你干成了!枯少爷!!”小广哭啼起来,再被枯云拉起时,人已哭得一抽一抽,打着嗝,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枯云说,拍去他膝盖上的泥土,道,“我跟了你五天了,这五天里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和你相认……我看到白白了,还有她和小徐的孩子……我……”枯云望着面向两人的墓碑。黎宝山之墓。枯云哽咽了,他道:“我就知道会是你……是你来替他除草,打理……小广……你是有良心的。”小广一把抓紧枯云的手,还去拍他的胳膊,他的脸:“枯少爷啊!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啊!报纸上说你死在尹公馆了,我还大哭了一场!我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为什么你死了,尹醉桥却还活着!彭苗青,郑阿毛,马修,还有那个尹醉桥通通该死!!”枯云触电似地抽出了双手,问道:“你……什么意思?”小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要不是那个尹醉桥告密!宝山哥的行踪怎么会泄露??!宝山哥一死,他立即就把地产公司占位己有,”小广擤鼻涕,“人在做,天在看,善恶到头终有报!您看这不才几年过去!上海的地产就不行了!跳楼的跳楼,躲债的躲债,我听说尹醉桥的好日子也是要到头了。”枯云倒推着靠在了墓碑上,又像是被雷电击到,弹开来,晃悠着依在一棵柏树上。小广看他,关切道:“枯少爷,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对啊?你不是死在尹公馆了吗?可你的人……你是怎么死而复生的??”枯云别过头,说:“你说是尹醉桥告的密,泄露了宝山的行踪?”小广道:“这事绝错不了,是彭苗青的一个手下伙计和我讲的,那天还是他接的尹醉桥打来的电话。”“电话?”“是的。”“那尹醉桥又是……”枯云一拍脑门,“那天……我去买东西的那天!我遇到过他!”小广愕然,忙劝说:“枯少爷,你别放心上去,你……”枯云扶着树干站好了,他的手在发抖,小广又道:“枯少爷,这不能怪你,真的,尹醉桥多狡猾的一个人,倘若他要跟踪你,你怎么可能发现,枯少爷,你别多想。”枯云的全身都在发抖,他推开了上前来意欲扶住他的小广,道:“我先走了,你在这里遇到我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小广用力点头,他还想送枯云一程,枯云断然拒绝了他,他几乎是冲出了墓园,飞似地跑向大街,跳上一辆黄包车朝犹太医院飞奔而去。枯云人到医院,又是阵胡闯乱撞,一个踉跄摔进了尹醉桥的病房,那病房间里却是空无一人,枯云扑向尹醉桥的床铺,那铺位是冷的,他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枯云忙要去找医生护士了解情况,一出病房,听得有人呼喊:“尹先生的亲属,尹先生的亲属。”枯云举高了手赶过去,只见那护士推着一张病床,病床上是一张白布,一个人的形状在白布上凹凸浮现。枯云僵住了,那护士问他:“您是应先生的亲属??您是他什么人?”枯云摇头,他的眼神是怨恨的,表情是凝固的,他的舌头硬化,嘴唇不停打哆嗦,喉咙梗住,他说不出话。他伸出两根手指掀开了白布一角。紧闭双眼死去的人是一名老者。枯云转头看护士:“十号病床的尹醉桥呢??他人呢??”护士盖好了白布,叹出口气:“搞半天你是找尹先生呀,这位姓应,尹先生早先时候走了,出院了呀。”“他自己一个人走的??”护士点头:“走得是有些匆忙,有个信差来给他送了封信,他看得很不高兴,不过他的身体暂时是没什么大碍了,主要……”枯云没有听下去,撇下护士就走出了医院。他往尹公馆去,黄包车夫问他要去那里,送一送他,短途一块,超过三里地价钱可议。枯云摇头,还有马车夫也想来载他,枯云摆了摆手,他拒绝了所有人,讨钱的乞丐,饥饿的流浪儿,卖花的少女,搭讪的外国女郎。他走着,左边身体拖着右边身子,沉重,迟缓地走在法租界宽敞洁净的街道上。“前面有人跳楼啦!有人跳楼!”“听说是个搞地产的!造孽啊!”“脑浆都砸出来了!人成了一块软肉!”枯云浑身震动,跟着尬闹猛的人流往一座钟楼走去,钟楼下已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们交头接耳。“以前是个大少爷呢,收收地租,吃吃公家饭不就好了,搞什么放地产。”“住了一个月国际饭店,住出毛病了。”枯云使劲往人群中央挤。“昨天还在舞厅里嘣恰恰,今天就跳了楼。”“哎呀挤什么挤啊!死的是你亲爹还是你亲妈啊!”“他老婆才可怜,结婚啊有半年的啊?”拨开挡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枯云看到了那个跳楼的少爷。歪眼裂鼻,一头黑发被鲜血染红。他的一颗眼珠弹出了眼眶,瞪着枯云。枯云急喘了两口气,胃里泛出股酸味,捂住嘴寻了个空隙跑到人群外,腰一弯,哗啦吐了一地。边上有好心人给他递手绢,他用手背擦擦嘴,加紧了步伐往尹公馆赶。尹醉桥就在尹公馆里。枯云找到他时,他在客厅里倒酒,留声机的大喇叭里传出爵士歌声。枯云看着他,尹醉桥望一眼窗外,天上飘下细雨。“你是不是跟踪我?”枯云问他,小步靠近,在距离尹醉桥五步之遥时撑住沙发的椅背站停下。尹醉桥皱眉,说:“雨下进你脑子里了?”枯云一个机灵,怒拍靠背,大声道:“我问你!是不是跟踪我!五年前!是不是你跟踪我去了闸北!是不是你打电话给彭苗青告的密!!”尹醉桥举着酒杯,他的眼神游离到了枯云身后,可一瞬后,他又望向了他,说:“是。”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