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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祈年于外头声响充耳不闻,满心只在这一张方子上。从早到晚,馅料的剂量与入炉的火候,也不晓得试了多少次。几近绝望之时,忽闻得炉中一阵谷物香气,急急扑上去开炉,但见一炉酥饼金黄圆润,油星滋滋,兀自冒着热气。他强捺着心中狂喜,带热气略散,方小心翼翼地取了一个,拿在手中,喘气也不敢稍大。抖着手送到嘴边,一口咬下去,果香,油香,米麦香……人间烟火的气息,竟好似都在其中了。他为着这一炉物事,也不知几日未曾进食,此刻腹中饥火上来,将那掌心大小的酥饼一口气吃了四五个。只是吃着吃着,那狂喜便淡了下去,待得又饮了一口冷水。便一丝胃口都没有了。他做了再好的酥饼,那舒小郎也吃不上了。一念及此,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悔意,若那日不曾出言相激,此时他该是在身边的。生死之际,素日里多少心结也都解了。两个人和和美美地吃上一炉酥饼,再饮上那小郎亲手煮的一碗茶汤,便是下一刻做了羯人刀下亡魂,黄泉路上,亦是平静安乐。只是他舍不得。幽冥之事,终属渺茫,倘若能活着,自然还是活着的好。活得儿女成行,子孙满堂,到得白发苍苍时,怕是他已忘了自己的模样。房屋开始震颤起来,那是羯人抢了楚州的投石车,如今拿来攻吴州的城门了。他店中泰半粮食,都被官兵征了去。如今粮仓空空,所有的吃食,不过他眼下这一炉,并先前许多烤坏的酥饼罢了。此一炉余下的,捡做两篮还略多了些。他将剩下的拿油纸包了揣进怀中。梁上不时有碎瓦震落,宋七郎虽心灰意冷,却也不至于主动求死,于是护了那两篮酥饼,想寻个妥帖地方暂避。正踌躇间,忽听得一声巨响,尘烟蒙蒙,天旋地转,那屋梁自头上直挺挺落下。他一脚卡在塌陷的砖石之中,动弹不得,眼睁睁瞧着那房梁正冲自己而来。绝望之中,忽见一道细小影子飞来。耳畔只听得一声细细悲鸣,就此陷入一片昏黑。待到醒来之时,只觉半个身子陷落地下。他茫然挣动两下,脚下忽然一空。掉落之地触手干软,乃是一个高高草垛。火光幽微,他惊异之下细瞧,原来自己竟落入一个密室之中。室中一片血红,乃是朱砂绘制的一处法阵,廿五口人高的大缸做五五之数,各据犄角,缸口俱用红纸封了,四下以草绳做结,贴满黄符纸。宋祈年缓缓走近,只闻得一阵混杂的香气,果子,芝麻……那都是日日用的食料,断不会错判。他心思电转,隐隐觉得自己漏了件极要紧的事,却一时又想不分明,恍神间忽然一室火烛俱灭。再醒来时,天光就着头顶的大洞透进来,哪有什么法阵,大缸,他身处空荡荡的一个窖室,四下里堆满柴草。这才想起,似乎店中地下原有个堆杂物的暗室,只是,那暗室当真有这么大么?一时间头痛欲裂,寻着茅草堆爬到出口。好容易攀了上去,还未待站起,颈上忽然一凉,两柄沾血的弯刀,已然架了上来。在俘虏群中茫然前行之时,他才晓得,吴州早已破了,羯兵半月里三进三出,昔日小桥流水的江南名郡,如今已成一片瓦砾。宋祈年心下一片混沌,抬眼望月,才晓得此时离那日他试方子,竟已过了大半月。这中间日子好似一场大梦,又似弹指一瞬,着实蹊跷的紧。只是此刻容不得他再想。羯兵暴虐噬杀,以无故虐俘取乐。但有哀哭者,立时白刃加身。长长官道上,拖着一溜儿长长的伏尸,往昔里的小桥流水,青砖长街,如今只做了血河并血路。如此被驱赶至出城,到得天色向晚,已到了城隍庙之处。羯兵架起锅来,在一众百姓中挑拣,寻了些年轻的小娘子,粗暴地拉扯出去。俘虏登时骚动,原是亲人并些悍勇者冲上去扑抢。只是百姓手无寸铁,不消片刻,地上又倒了百余人。宋祈年被人群拥挤在中央处,站也站不稳。只道羯兵要行□□,不禁咬牙攥紧了拳头,深恨自己无力。哪知这一众畜生架起锅来,将人一个个剥了,竟是要往锅中推的。他再也难耐暴怒,只觉拼着性命不要,也不能让这群豺狼好过。耳畔忽听有人振臂一呼,立时响应,一传十,十传百,俘虏群再度骚动起来。百姓踏着亲人邻里的尸体,潮水般向羯人涌去。此举不啻于以卵击石。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站着的俘虏便所剩无几。余下众人一窝蜂地涌入城隍庙中。杀红了眼的羯兵紧随其后,庙中供桌翻倒,神像倾颓,人尸相枕,几成血池。宋祈年给数俱尸体压着,只觉身上渐渐不能动弹,胸前伤口中冷意阵阵,已然不觉疼痛。人之将死,心思却有一份荒唐的清明,他隔着眼前血雾,从尸缝里看见那神像耷拉着好似哭泣的嘴角,心道,世上果然并没有什么妖鬼神仙。自城破到此刻,其实都不过一场大梦。幸而那小郎已走了。茫茫然,惶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倒是身子飘飘悠悠,是从未有过的轻快。一路冷香渺渺,让人不由自主,寻芳踪而去。正在浑浑噩噩处,好似撞上了什么,胸口处一股酥饼香气飘散开来,浓重的烟火气,竟将那冷香盖住了。耳畔忽听得人声:“奇哉,这是什么味儿?怪馋人的……”那酥饼香气比之从前,不知为何竟浓烈百倍。宋祈年给那饼香味儿一熏,神思也渐渐清明起来。待瞧见眼前景象,饶是他一向胆大,也不禁骇得动弹不得。只见阴风阵阵中,脚下人尸相枕,而长长铁链又拴着不计其数的游魂,正在脚不沾地处飘荡。他低头瞧了一眼,见一个形状凶恶的牛头人正在自己胸口处掏摸,片刻后,手上正拿着他那包碎了的五谷酥。一旁马面人手握卷宗,不悦道:“吴州灾厄,这些日要拘的游魂甚多。判官日日催促,岂能在此耽搁?”那牛头人不以为意,将手中酥饼递过去:“忙了数月,接引数十万魂魄,总得有一时半刻歇息。虽说我等乃地府鬼差,那冷热疲累滋味,也并不比凡人少得。阎君看在你我尽职尽责的份上,也不至怪罪。”马面人叹道:“也罢,恰是城隍庙处。”说着咬了一口酥饼,惊奇道:“此物哪里所得?”那牛头人指了指地上的宋祈年:“这人身上的。这些年当差,供奉也吃了不少,未有如此这般的。”马面人细品一番,道:“武阳似有菓饼馅料相类,只不如这般可口。说起来,陆判座下的舒家老幺,于饮食一道颇精。昔年丰都秦广王生辰,他那一道鸳鸯水晶元子,至今令人念念不忘。”牛头人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个不成器的小妖。若非仗着舒氏一族天生灵脉,怕活得连个山野里的老鼠都不如。万幸陆判贪嘴,他又有一两分手艺,否则早成了哪个大妖的腹中物。”说罢将手一拍:“对了,他前些日托了吴州的城隍与你带信,你可瞧见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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