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盐的世界。而盐店街,所有的盐铺,都是他林家的。即便他运丰号的盐,也得送到这里来卖。玉澜堂是盐店街最奢华的豪宅。是祖爷爷选的地,请成都最有名的工匠修筑的。座北向南,由七厅六庭组成。厅与厅之间,模仿苏州的别墅,用植满花草的庭院连接。院与院之间有数级高差,房屋是花重金从云南昭通运来杉木、柏木等上等木料串架而成。道光年间烧制的瓦当,直到如今,还锃然发亮。福禄寿的神仙塑像,稳稳站在屋脊。看着屋顶的那些神仙,觉得他们像活着一样,笑容可掬,是快乐的人。他很久不知道快乐的滋味了。这个巨大的院子,像个风口,站在当中,不自觉就会窒息和寒冷。他离开过两年,去日本学金融。然每一封父亲的家信,却总像一根坚实的铁索,牢牢地提醒他:莫忘家耻,振兴家业。是的,这个寂寞的、充满着仇恨的庭院需要自己。他将母亲送到佛堂,沿着走廊一路往回走。下人们兴奋不已,似乎比他还难忍受冷清,他们打扫着屋子,忙着清扫庭院,给家具陈设除尘。连管家老黄也硬要找点事做,正指挥几个下人,把台阶上生出的鸭拓草铲掉。那娇嫩的野草开着蓝色的小花,在绿色的青苔映衬下显得妩媚柔弱。细雨下着,佣人们头上顶着密密一层细小水珠。人声在雨声水雾中显得朦胧,不似真实场景。“别让咱们的七小姐踩着滑倒了。这该死的玩意!”老黄踩在一棵鸭拓草上,差点摔了一跤,用脚狠狠踹了踹,野草上的水珠喷溅而下。“黄管家,别踩坏了,给我留几棵!”是那叫三妹的丫鬟的声音。她应该也在附近吧。果真见到她,远远地在另一头站着,穿着母亲给她做的嫩绿新袄子,像一枝亭亭春草。一双清秀的眼睛,正紧紧看着台阶上那些杂草。“三妹,你要这杂草干什么?”黄管家大是不解。“不是我要,是七小姐要呢。她觉得那些小蓝花生的可爱,想摘两棵插着。”三妹笑道。“唉,你要花,前头荷花池旁边有杏花、梨花,比这个好看,你让他们给小姐摘去!这个脏!”老黄连连摇头。“没事的!你就给我两棵啊!”三妹不听他的,自顾自走下台阶,伸手摘几棵还没被铲掉的。“唉唉,小心小心!滑!”老黄叫道。三妹低着头,认认真真给七七摘花。静渊走上前去,老黄吓了一跳,直到少东家平日不苟言笑,管教下人甚为严厉,连忙几步做一步走上台阶,想解释两句。静渊摆摆手,从他身边走过,走到三妹身旁。三妹一抬头,一怔,他却一笑,从她手中拿过花,轻轻掸掉水珠,从衣兜里取出一张灰蓝色手帕,把它包着花枝。径自拿着,走向七七。七七一看到他出现,早已心神不宁。见他走过来,便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他走得很快,一会儿就走到她跟前。把野花递给她,歉然道:“昨天吓着你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没有接过花,这是睁大一双澄净的眼睛,仔细地观察他的眼神,似在辨别他语意的真假。但她失败了。她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丝柔情,一丝关怀,还有他所说的那丝歉意。那目光如潮水,虽然有暗流在其中,但却不能掩盖心底里的那份温暖。掩盖不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街上走走。你也可以看看你们运丰号的盐铺。”他柔声道。七七侧首想了想,睫毛低下,少女娇羞分外的妩媚。让他心里一热,心中却波澜暗起。片刻,七七轻轻伸出手,纤纤柔荑,美如玉雕,她从他手中接过花。轻声道:“我会把帕子还你的。”三妹站在中庭,把头发上的雨水狠狠一擦,跺了跺脚。黄管家站在她身旁,提醒道:“你不是要这些野花吗?踩坏了!”三妹道:“没看到啊,人家手上不是有了吗?”林夫人让罗飞兄妹跟着,罗飞说要去镇上接孟夫人母子,婉拒了。三妹说给黄嬢帮忙准备吃食,也没有去。静渊撑着伞,单独带七七出去了。第一卷 洪流 第五章 定情(1)七七侧头看看静渊,他撑着伞,自己身子大半却在伞外。穿着黑色的洋服,肩膀上全是白色的小水珠。他的容貌很俊美,虽有股书卷气,却不呆板,眉毛英秀,黝黑的眼珠,是精明的模样。他的侧脸很好看,比好多女子还好看,却没有阴柔之气,那股天生的傲慢,虽然被掩饰的很好,却在不经意间悄悄流露出来。“地上滑。”他微微一笑。她方意识到自己这么盯着他看,似乎甚为唐突。脸上一热,忙把头转开。想提醒他衣服湿了,话到了嘴边却没好意思说出口。回想起那天他把自己用力拽进怀里,回想起他的嘴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回想起他身上的味道,觉得浑身不自在。还未到正午,天光亮了。盐店街的轮廓在雨中显得雅致大气。三丈宽的街道,比起镇里其他的街道宽了许多。一路看去,大约有近十家盐铺,各有个响亮的名字。天海井的六福堂,以及其他盐商的天双堂,怀仁堂,添锦堂,锦官堂,……还有她家运丰号的香雪堂。她眼睛一亮。像在异乡碰到亲人,脸上泛起光彩。川南的盐铺,多以堂为名。各是独立的小小院落,不论大小,最外面一间均为账房。买家、挑夫、骡马穿梭不断。有的买一挑盐,到附近乡镇零售;有的盐帮,十几个人,驮几百斤盐到更远的地方转手,买家和卖家应接不暇。有的盐铺开着仓库门,伙计们忙着搬运刚运来的井盐。街东头是个税所,两个穿着制服的税警值着班,一个抽着叶子烟,帽子歪着。另一个正给进出大街的票盐验票盖章。各盐铺的伙计和掌柜都知道运丰号七小姐来了,见她和静渊一同出行,都脸含喜色,笑吟吟给他们打招呼。打更的郑老六坐在添锦堂外头喝着一壶茶,见到七七,知她是昨天那坐在车里的小姐,站了起来,朝她微微一鞠躬,挠挠头,憨憨笑了笑。细雨蒙蒙,人声喧喧,一切仿佛在梦中。十六岁的孟至衡,走在这条她自小就听过无数遍的街上,看着那张张笑脸,听着那声声问候,与人们寒暄笑语着,像是在梦中演练过无数遍,有着空濛的熟悉。这条街,与她的一生,就这么实实在在的发生了联系。“香雪堂在前面,不去坐坐?”静渊道。“哦,不了,不了……。”七七有些犹豫。她想起了那天晚上静渊在她耳边说的那些冒失话,心里有些别扭。可她的眼睛却不自主朝香雪堂看去。香雪堂的刘掌柜见到小姐,早就满脸堆笑跑过来。“七小姐!快进来喝口热茶!知道您要来,早沏上了。峨眉的毛尖,您在家就爱喝的。”刘掌柜道。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