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手紧紧攥着七七的手臂,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她拥着这个男孩,这个绝望的、愤怒的、可怜的男孩。文昌的小脑袋在她和文斓之间磨蹭着,在母亲和哥哥的怀中,他觉得温暖安全,小手一伸一伸地,要抓向母亲的胸脯。待文斓稍微平静了一些,七七这才缓缓往后退了退,捡起散落的襁褓,她的双手依旧在颤抖,裹了好几次也裹不好。文斓用手背擦了擦眼泪,上前帮她在给襁褓系上了一个结。“谢谢你,”七七含着泪,向他微笑。文斓正要回答,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七七也听到了,她往屋外看去,只见外面似有成千上万只鸟同时飞起,扑扇着翅膀,它们从屋檐、树木中飞起来,如一片乌云遮蔽了天空,在窗户上、在地上投下斑斑的黑影。侧耳细听,除了这些鸟飞起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连一丝尘嚣也无,这突然而来的声响和声响之外诡异的宁静,让她不安。鱼鳞似的粉屑懒洋洋盘旋在空中,渐渐的,一种如废弃的蜂房、鸡舍中的味道,一点生机也没有的味道,那是死亡的、腐朽的气息,像一阵狂风、一个大浪,突然间席卷而来。嗡……嗡……有什么声音在响着,在半空中。尖利的警报忽然响起,大地开始在震动。像响起了闷雷,却又比雷声更要响亮一千倍一万倍,伴随着火焰的嘶鸣。七七抱着文昌站起来,对文斓叫道:“走,我们快走”文斓的小脸变得苍白,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七七就要跑出去。轰一股猛烈的热浪突然袭来,他们都看到一团耀目的白光,卷着粉尘和泥土,突然炸开。拼却一丝仅存的意识,她用力将文斓拽到自己身边,迅速跑到砌得高高的灶台下蜷缩起来,伸出双手,护佑着怀中的孩子。轰明明是木屑飞扬,屋梁断裂、天地都似在震动,可耳中却只有一种声响。叮……持续的、钻入了大脑深处,像一根钉子,突然间从太阳穴一击而进。黑暗将她们淹没。在急促的呼吸声里,在零散的意识和一刹那的黑暗中,七七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在紫云山上看到那养蜂人,把那废弃的、有着无数紧贴在一起抖动翅膀的垂死蜜蜂的蜂房,使劲抖落在地,或踏或踩,然后,一把火烧了。毫无预警,紫云山上的高射炮形同虚设,警报一点作用也没有起到。日本人的飞机在中国内陆的天空横冲直撞,宛入无人之境。清河高高的天车,被误以为是军事设施,凡是临近天车的街道,无不遭遇毁灭性的轰炸。大梁砰的一声落下,砸在柴房中央,粉屑四溅,天光透了进来,耀人眼目,紧接着,横梁跟着落下,他们缩在灶台下,被四散而落的瓦片、砖块堵在一个小小的空间。又是一声巨响,她听到西头厢房的方向有爆炸的声音,估计是炸弹落在了那里,她使劲捂住文斓的耳朵,大声叫道:“别怕,不要看,什么也不要看”屋顶的空洞,投下一道道光束,像地狱中的投影。嗅觉、听觉全部失灵,被灰尘和日光刺痛的眼睛,却似着了火一般,透出执拗的目光,在探寻着生路。她发现自己身处的这个屋子即将全然垮塌,可她甚至无法再把头抬高,因为一道垮下的横梁正斜斜地压在灶台上的墙沿,很可能马上就要打下来。柴房的门已经被挤压得变形,断裂的木条伸出,宛如一道道利刃,吱吱呀呀地发出声音,七七死死地盯着那道门,听见脆然迸裂的一个声音,木门终于被倒下的墙压垮,可是几根倔强的木条,却撑出了一个窄窄的空洞。再没有什么机会做选择,她轻轻挪着身子,向那小小的洞口爬去。文斓,她低声说,跟着大妈,跟在大妈身后,不要碰着旁边的东西。文斓好像嗯了一声,随着她轻轻地移动。也许是周围太压抑和黑暗,空间太过逼仄,门洞里透出的光,给他们都造成一种幻象,仿佛光的来源之处,有一个带着晕圈的楼阁,脆弱,忽明忽暗。七七小心把文昌从门洞里递了出去,用力往外一推,自己紧接着要爬出去,可是,她的一只脚被文斓抓住。“大妈……不要丢下我。”文斓颤声道,“我怕”“别怕,文斓别怕”七七稍微把头侧了侧,“别怕,你跟着大妈走,把大**腿先放开,我出去了马上就拉你出来。”“不我怕”文斓叫了起来,紧紧抓住她不放,哭了起来,“我怕房子要倒了”“等等,我试试让你先出去,别怕,孩子”七七试着把身子往左侧挪了挪,要匀出个空间让他挤过来,可是太窄了,文斓稍微动了动,刚刚要挤到她身侧,那根插进了墙壁的屋梁就颤动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不行,”七七心想,“只能我先出去,这个孩子能抓紧时间出来”“文斓,放开我”她提高了音量,“要不我们都出去不了。”文斓犹豫了一下,略松开了手,却突然又攥紧了她的脚。他不放心,他还是怕她丢下他。七七无奈,用力将脚从他手中踹脱,手足并用,奋力让自己挤出了这个小小的出口。她将文昌又往外推了推,急忙转身要将文斓拉出来,忽然听到哗啦啦的声音,她抬起了头。灰尘和粉屑如瀑布一般流下。她下意识抱起文昌,跑到了满是碎裂石块的院子中。一声绵长沉闷的巨响,那虚幻的楼阁,终于倒塌。……分割线……七七站了许久,许久,仿佛听到这片废墟中传来斥责她的凄厉哭声。文斓的哭声。可是文斓不可能再发出哭声。他被淹没在这片废墟里,也许再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我杀了他。七七定定地站着。我杀了他的儿子,我杀了那个孩子。她四顾茫然,这个院子,林家世祖的大宅玉澜堂,变成了一个瓦砾场。没有看到守门人老彭,也许他也被埋在哪一片废墟里,西头的厢房里正冒出汩汩黑烟,房顶露出巨大的空洞,四面的墙壁呈放射状散开。炸开了花,七七骇然地想到了这个词,真是炸开了花啊。她甚至咧开嘴笑了笑,可忽然回过神,倒抽了一口凉气。文斓不管怎样,她要把他挖出来她答应过不会抛下他将文昌放在庭院中央的花台上,她跑到柴房的废墟前,一块块搬着砖块和断裂的木头,虽然急切悲恸,可是她并不盲目,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会让压在下面的孩子遭受再一次重创。她的手在瓦砾中拨弄着,被划得血肉模糊,可她不声不响,丝毫也不停歇。文斓,挺住,一定要挺住她在心里默念着,双眼泪水模糊。文昌又在哭了,可她顾不了,她要把废墟里的男孩挖出来,不管是死是活,她要看到这个孩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