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一天,他终于收到了她的回信。他觉得有什么涌入了胸腔,连双腿都变软了,就像几天都没吃东西,心都是慌的。家人们围坐一起,连住得最远的六弟至勤也赶来了,大家焦急地看着他,等待他打开那信封上全是红章、皱巴巴的信。“霈林,见信好。”他几乎哽咽,两眼发光地看了一眼婉懿和文昌,颤声说:“是至衡的字,是你们妈妈的字!是她写的信!”婉懿紧握着文昌的手,泪水盈满了眼眶。他断断续续,几乎语不成章地念了下去:“江西杨家祖坟已修葺完毕。四川家中物品因乱零散四处,前几日从军管会返还的一部分物品中找到你的旧衣数件,寄来一件给你留作纪念,余下的,便让为妻睹物思人吧。凤兴的董事会一致决定响应公私合营的号召,我能为你的事业所作的工作已经不多,但求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便归于田园亦算是赏心乐事。还望夫君莫怪为妻偷懒。附近照一张,是在平安寨的凤兴厂房外照的,原先的堰塘被填了,据说不日厂房亦会迁往他处。霈林,不知等你和孩子们回来,是否还会认得这个地方,我今天……”墨色涣漫,杨霈林手指微颤,轻抚信上若有若无的泪痕,闭目长叹,心痛如绞。一共是两页信纸,另有一页遗失了,连同她寄来的照片和衣服。这封信一路辗转漂洋过海,不知过过多少人的手,而在去国之前,也定是经过严格的检查,另一页信里,也不知她写了些什么他们认为不能给“外人”看的内容,或许当局怕这一页连同相片全有“泄密”的嫌疑,故而将之扣下,或许这只是猜测。对时事敏感如他,转瞬便能预料到她所处的境地,看着家人们唏嘘的脸庞,他艰难起身,一步步挪着步子,走到窗前。月亮升起来了,无风时的夜海,如一面古老的铜镜,又像蓄满了伤痛的眼睛。他从那双眼睛看到自己内心的决定。大家正传看着这封珍贵的来信,而他缓缓走到电话旁,拨通了一个电话。“宋律师,是我,杨霈林,有件事情我知道很难办,但请帮我想想办法。”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杨漱,婉懿,文昌,至行一家,至勤一家,全都看着这鬓发均白的男人,不安如潮水,汹涌袭来。杨霈林吸了口气,以无比冷静的语气对电话那头说道:“我要跟我中国的妻子离婚,请帮我咨询和这件事相关的一切程序,请一定帮我办到。”第三章 归人(大结局A版)在商场上他算得是一个杀伐决断之人,不难理解若要处理生活上的烦恼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第二天律师已拟好一份离婚协议。杨霈林买了一束花,直奔邵家。“杨先生……”邵素心讶异地看着他手中的花束。“邵小姐,除了你没有人能帮我了。”他说着,觉得每一个字的吐露都敲击着心中的伤口。和离婚相关的一切法律程序落到实处其实只成为一种:告知。事实上在这互不相容的两个世界里,他和他心中的人早已分离。一封加急信,带着一张他和邵素心的合照,就这样按照中国来信上注明地址发了过去。文昌的反应是杨霈林预料到的。信发出的当天,年轻人的行李就已经收拾好了。他站在书房门口安静地看着这个孩子,他的儿子,他最爱的儿子,提着行李箱,冷冷回望他,俊美冷漠的眼神酷似那个男人。“文昌……”他轻声说。文昌眼角渐渐泛红,泪意涌上,但被强自遏制。他沉默地低下头,许久后,缓缓抬头,对眼前这两鬓斑白的男人说:“你不是我父亲。”杨霈林竟然笑了。这是这个孩子所能想到的最能伤他的话,但他听后,竟然笑了。文昌转身便欲离去,婉懿和她的丈夫瑞生刚刚进门,见此形状,将弟弟拦住,文昌沉声道:“我不可能再住在这里,我办不到。不要拦我。”“你必须住在这里!你必须陪着爸爸!”婉懿严厉地说。“为什么?”“你若是离开这里,便是对不住妈妈。”“可他……”文昌的话没有说下去,他的声音哽咽了。“他,他是谁?他是这世上最爱妈妈也最爱你的人,他是你的父亲!你想当一个不孝的儿子?我不会原谅你,妈妈也不会原谅你!”“姐姐……”文昌惊愕地看着泪水盈眶的婉懿。身旁的瑞生一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才开口,他的声音是沙哑的:“文昌,不要不懂事。今天早上我和你姐姐接到香港亲戚打来的电话……我在成都的父亲和母亲,”他顿了顿,泪水落下,“他们已经去世了。不是正常死亡。那边容不下他们这样的人。”杨霈林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双腿发软,缓缓回到书房,瘫坐在沙发上。渐近黄昏,海水的颜色发生着变化,从碧蓝变成苔绿,云气堆涌,透过窗户看到海岸边矗立的高崖,一个破败的教堂,银色圆顶映着晚霞,旁边是一个孤独的瞭望塔,在松林的簇拥下,守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婉懿走到杨霈林的身旁,轻轻坐下。书房宽敞明亮,落地长窗,可以看到大海呈现的一切美景。她知道母亲一直渴望看到真正的大海,她知道身边这个将悲哀深藏于心的男人,是多么明了母亲的渴望。清凉的海风吹进来,将书桌背后墙上挂着的一幅卷轴书画吹得轻响,婉懿起身欲关窗,听杨霈林道:“你姑姑觉得我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她并不认为我和你母亲离婚就能解决什么问题。可我只能想到这唯一一个办法。和你妈妈脱离了关系,她或许能逃过一劫。宝宝,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现在你姑姑觉得我莽撞,你弟弟认为我绝情,可我,毫无办法。”婉懿眼圈儿一红:“对不起,我知道您现在比谁都难过。请您原谅文昌,他还年轻,但他会慢慢明白您的苦心。爸爸,我们一起熬,我们一家人一起熬过去。虽然不知道要熬多久,要等多久,但我和文昌都会好好孝敬您,请您保重身体,我们和你一起等待和妈妈团聚的日子。”他心中震颤,忽然无力地垂下头,低声哭泣起来。婉懿从未见过他露出过一丝脆弱,但此时他像极了一个可怜的,孤独的,悲痛的老人。她安静地站在角落,让他毫无顾忌地发泄心中的痛苦,他哭了许久,又或许只哭了一会儿,待他平静下来,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手帕擦干了眼泪。“其实那年你说得很对。”他说。婉懿一时不明所指,怔怔地看着他。他目光空空,轻声道:“若是你父亲从此能堂堂正正照顾你母亲,也未尝不好。他们在彼此心目中的位置,原非他人能代替。现在我终于和你母亲脱离关系,若是她能重新和你父亲在一起,只要都能好好活着,只要能好好活下去……也未尝不好。”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