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懿眼圈儿一红:“对不起,我知道您现在比谁都难过。请您原谅文昌,他还年轻,但他会慢慢明白您的苦心。爸爸,我们一起熬,我们一家人一起熬过去。虽然不知道要熬多久,要等多久,但我和文昌都会好好孝敬您,请您保重身体,我们和你一起等待和妈妈团聚的日子。”他心中震颤,忽然无力地垂下头,低声哭泣起来。婉懿从未见过他露出过一丝脆弱,但此时他像极了一个可怜的,孤独的,悲痛的老人。她安静地站在角落,让他毫无顾忌地发泄心中的痛苦,他哭了许久,又或许只哭了一会儿,待他平静下来,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手帕擦干了眼泪。“其实那年你说得很对。”他说。婉懿一时不明所指,怔怔地看着他。他目光空空,轻声道:“若是你父亲从此能堂堂正正照顾你母亲,也未尝不好。他们在彼此心目中的位置,原非他人能代替。现在我终于和你母亲脱离关系,若是她能重新和你父亲在一起,只要都能好好活着,只要能好好活下去……也未尝不好。”“不。”婉懿断然道,“他们当然都能好好活下去。但是我知道妈妈一定会等着您,她一直都会等下去。”杨霈林眼中闪过一道光亮。婉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爸爸,您想过重聚那天,您要做什么吗?”杨霈林沉吟许久,忽而一笑:“我最想的啊,就是狠狠骂她一顿。你妈妈这个蠢女人啊!我真想骂她一顿!”婉懿哈哈一笑,忽然嘴角一抽,嘤地哭了。他们就这样在希冀与绝望交织中继续等待着。时光飞逝,分别了三十年,也等待了三十年,盼到了重逢。临行前几天,杨霈林兴奋得每晚都睡不着觉,每天催促杨漱和几个兄弟们去买东西,买各种各样的他觉得应该带去的东西,连浓缩橙汁和罐装炼乳都买了。到临行前最后一天,他不顾杨漱和孩子们的强烈反对,一定要坚持出去,亲自到意大利人开的皮鞋店去取他为她定做的皮鞋。文昌开车带着他,他略有些疲惫地靠在座椅上,半闭着眼睛,嘴角带笑。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记得她那双小脚的尺寸,他想他要为她带去一双世上最舒适的鞋,亲自为她穿上,再如他一直计划的那样,狠狠骂她一顿。“该是多滑稽的场面,”他快乐地想,“我成了个滑稽的老头子,她呢,也是个老婆婆了吧。多滑稽啊。可是又多么好啊。”“爸爸,”文昌担心地看着他,“您没有不舒服吧?您啊,偏到关键时刻犯倔脾气,姑姑是为您好,您的病还没好,应该在家里好好休息。明天以后就会够您折腾的了,您还不把精力好好攒着。”“你姑姑知道什么。她只是想展示她的权威。这家里谁要是一病,她就成了个权威。我不理她。”文昌无奈一笑。杨霈林看看他,忽然很认真地说:“文昌,对不起。”文昌一愣。“我不知道你父亲脚的尺寸,没有给他订做鞋子。”文昌心潮澎湃,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怔怔看着前方,阳光明净,街道两旁的行人,脸上呈现出一种幸福安宁的光泽,他知道自己的脸上也是如此,但他的眼中却充盈着泪水。“爸爸,”文昌说,“这么多年,谢谢你。”“又在说傻话了?”“爸爸……”“怎么?”文昌犹豫着道:“如果这些年妈妈和那人在一起,您……”杨霈林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思忖了一会儿,道:“我说过,只要她好好活着,不论怎样我都是高兴的。我们都这么大把岁数了,争来抢去,计较来计较去,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现在,还有什么比活着相见更重要的事呢?文昌,‘那人’是你的父亲,没有他也就没有你,这一点你要记住。”……栗子园居委会接到了市统战部的通知,要他们安排好美国华侨回乡探亲的一切行程,时间确定之后,一拨人得先开车去机场接人,司机王师傅在居委会办公室领去成都食宿要用的粮票,点了点数,刚好够一天花销,正要走,又被主任叫住:“老王,走之前叫你徒弟到粮店借辆大货车。”王师傅讶异道:“这是做什么用?”主任脸一沉:“听组织安排,还由得你问?!赶紧去办。”王师傅不敢多话,忙答应着去了,回家先简单收拾了下,下午去食堂端饭,才从徒弟小于口里知道,原来领导们经慎重商议,决定把当年查抄的一些旧家具还给一家人。小于绘声绘色地比划:“好大一张床,雕着神仙蟠桃凤凰,金灿灿的花,直晃眼睛!还有几个大皮箱,有一个没盖严,搬的时候不留神掉地上,落一地金银珠宝!”“吹吧,你就吹吧!”王师傅拍了拍小于的脑袋。小于伸伸舌头,自知玩笑开过了,嘻嘻笑道:“床是真的,几个大柜子也是真的。就那箱子里,我看了,没什么东西,就一些旧衣服,不是值钱玩意儿。可偏生那孟老师……”“哪位孟老师?”“就是盐厂的那位孟老师啊,住在栗子园最里头,林老师的爱人啊。”王师傅恍然大悟,这两位是盐厂知名的老前辈,当年受了些不公正的待遇,生活条件刚刚转好了点,这些家具物品多半是人家当年自己家用的。旋即心道:“难不成从美国回来的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不及多想,问道:“孟老师怎么了?”“捧着里面几件旧衣服,哭成个泪人呢。哎,师傅,你什么时候上成都?”“明天一大早就走。这可是国家任务!徒弟,把你的嘴管好哈,乱说一句,小心吃不了兜着走!”“知道知道。”小于直点头。王师傅心里暗暗感慨着,端着饭盒走了。大洋彼岸归来的人,果真和栗子园,哦不,应该是盐店街,有着密切的关系。而盐店街,它的故事,它生命历程中的起起伏伏,和那几家人又是怎样的密不可分。孟家,林家,秦家,杜家,余家,熊家……当年的十几家大盐号,曾撑起川南一片天的财富,他们的故事被碎裂的时光割断,如同江上飘渺的船歌,只余下隐隐的音符。他们是谁?他们在哪里?他们像水滴融入大海,他们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走了,有的人留下了,有的人回来了。他们回来了。文昌,婉懿,霈林,他们全都回来了。他们坐在车里,满含着热泪,终于见到了魂牵梦萦的清河。连绵的青色屋瓦之间,已经有了灰色的水泥建筑,公路多了,房子多了,树少了,大部分地方全变样了。可不,不,盐店街没有变,它还是老样子,青石板路上还留着当年被炮弹炸过的凹痕。车开到街口,他们着急地下车,对接待人员殷切的介绍充耳不闻,看到一个白发苍然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带着一些人在路口迎着,婉懿先叫道:“阿飞叔叔!”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