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吹来，混着潮湿泥土味，好比扑面而来的青草，把人吹得通透。赵维宗却又回想起方才春水家里的灰尘味，不怎么明显，但又十分的难以忽视，让人想起陈腐、凋谢之类的词。事实上那栋房子家具很多，东西摆得也很满，却没什么人味儿，连沙发上都积满了灰，似乎阳光照进去的也很少。而孟春水又是个何其讲究的人，每天都收拾得很利索，白色的校服总是一尘不染，根本想不到他终日都生活在那种环境中。以往来过几次，也都是匆匆地来再匆匆地走，这是第一次仔细观察他的住处。想到这里，赵维宗心里更不舒服了，他想起刚才进到春水家的头几分钟，孟春水他爹还在打电话，于是他就四处随便走了走，注意到这阴仄的室内，只有春水的写字台是不同的mdashmdash夸张点说，仿佛煤堆里的一座雪山。那是张经典的黄木桌子，铺了一层绿绒布，再盖上一层厚毛玻璃。桌上摆着成堆的课本和演算纸，却又摞得很整齐，赵维宗翻了翻，基本全是关于物理的，中英文都有，多数是大学教材。而且只要是他翻到的书，没有一本是孟春水没读过的，印刷的文字与算式间不时会插上几行标准小楷的批注，抑或是天书一般的演算过程。这人平时只学物理吗？赵维宗腹诽道，然后看到了一沓图纸，翻了头几张，发现全部是标好尺寸的设计图，有滑翔机降落伞之流，还有一些意义不明的结构。赵维宗仿佛能想象出孟春水坐在桌前安静画图的模样来了。就当此时，他看见了一张让他毕生难忘的东西mdashmdash那是一幅画儿，真正意义上的油画，而并非图纸。画面是灰白色调，唯有里面男孩身上大红的高领毛衣鲜明得像火。他的小分头被风吹乱，糊到额头上，眯眼皱眉的，笑得有点严肃。他身后是光秃秃的柳枝，以及朦胧的水面。画得实在是太逼真了，画上光影仿佛分秒流转mdashmdash这正是赵维宗他自己。正是那次苏灵来找ldquo小岳rdquo，带的那张照片。赵维宗那一瞬间明白了很多，恍惚感觉这幅画就好比是个太阳，把他的前路照亮了mdashmdash阳光告诉他，你不要再怀疑。可他也没来得及想太多，就被打完电话的孟父叫了去，但这幅画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而现在，他站在自家院里吹风，回想方才种种，心里堵得想哭。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从前种种皆如尘埃如野马，而从后种种他必须抓住，他这辈子都必须对孟春水好。因为他所喜欢的孟春水，是一个多么温柔、又多么独一无二的人，值得这世上的一切ldquo好rdquo。当天晚上赵维宗又接到孟春水的电话，他特意把老爸从客厅了支出去mdashmdash因为有重要的事要说。那人还是在江边，赵维宗甚至听到了渔船的汽笛声，以及江风阵阵。闲聊几句，孟春水告诉他，今日得了三个满分。ldquo考得难吗？rdquo赵维宗问。ldquo还行。rdquo孟春水只要这么回答，往往意味着考得很难，因为普通难度的卷子，他一般会回答ldquo记不清题了rdquo。而他若是特意说自己考了满分，那么意味着，他希望你做出些反应。于是赵维宗道：ldquo我今天开始得剥些核桃攒着。rdquo孟春水问：ldquo为什么？rdquo赵维宗答：ldquo感觉你这趟太累，每天跟牛顿伽利略之流英勇鏖战，脑细胞牺牲一大片，回来需要补补。rdquo孟春水笑道：ldquo我倒是觉得很有意思，比上学有趣。rdquo赵维宗逗他：ldquo那干脆不回来了？rdquo孟春水立刻逗了回去：ldquo你真这么想？那我看也行。rdquoldquo好了好了不胡扯了，等你回来之后干脆住我家吧？反正是隔壁，也没什么区别。rdquoldquo怎么突然想起这个？rdquoldquo没有，就是helliphelliprdquo赵维宗嗫嚅道，ldquo我爷爷走了之后，总觉得家里缺点人气，我爸妈还有我妹他们有很喜欢你，你平时又一个人待着，怪孤单的，就想干脆helliphelliprdquoldquo哦？你说真的？rdquoldquo骗你是小狗！正好我的床是个上下铺，本来想让赵初胎睡，结果小姑娘脸皮薄，非要自己单独一屋，就空下来了。rdquoldquo我的意思是，你让我去你家住，真的是因为这个？rdquo赵维宗心中察觉出些异样，却还是咬定道：ldquo对啊，不然呢？rdquo他都不知道自己说话这语气听起来到底正不正常。然而孟春水固然冰雪聪明：ldquo我爸今天找你了吧。rdquo赵维宗一时语塞，干脆道：ldquo嗯，他今天早上敲门，把我叫你家去了。然后我觉得，你真不应该住在那种地方。rdquo孟春水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ldquo他都跟你说什么了？rdquo赵维宗知道瞒不住，他也不想瞒，于是如实答道：ldquo那天你开车的事，还有helliphelliprdquo他发现自己说不下去。ldquo好了，我知道了。rdquo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半晌孟春水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ldquo赵维宗，你还在吗？rdquoldquo在，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mdashmdashrdquoldquo你就是什么？可怜我？rdquoldquo不是，我心疼你。rdquoldquo可怜和心疼没什么本质区别，不过是人多余情绪的发泄罢了。当人活得幸福，无需自怜自爱时，恐怕就得找点别的什么人来怜爱，否则就太无聊了是吧？rdquoldquo你这就没意思了孟春水，我怎么想你难道不知道？rdquoldquo我不知道。rdquo赵维宗心说难道我之前还不够直白吗，便道：ldquo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不明白吗，人不能因为经历过痛苦，就放弃以后快乐的机会。rdquo孟春水却话锋一转：ldquo我昨天溜出来被培训组发现了，今天不知道会不会被抓，总之再抓几回我可能还没比赛就被劝退了，今天到此为止吧。rdquo赵维宗默默点了点头，说：ldquo那好。你回去吧。比赛重要。rdquo孟春水却仿佛心有不甘，又仿佛突然有点后悔。他没急着挂电话，声音有点颤抖：ldquo离19号竞赛还有半个月，这段时间我都不会再打了。rdquoldquo好。我知道了。你先挂吧。rdquoldquohelliphellip嗯。rdquo待到孟春水挂了电话，赵维宗飞速跑回了自己的屋子，翻箱倒柜找出那件大红毛衣来。十月初的夜晚还残存着暑热，他却毫不犹豫地套上它，坐在床头发呆。外面巷子里传来毛宁的歌声，混杂着狗叫，无一不提醒他，这不过是个普通暮夏夜晚，可他却不愿脱下毛衣，哪怕浑身被捂得黏腻。闭上眼就是那副画，就是自己某天站在后海边，被风吹成狗的模样。手指摸到床单，仿佛在摸那油画上细腻的笔触。于是他又跑到厕所照镜子。看着镜中的青年，满头乱发，红色把脸上疲倦迷茫以及不甘心衬得尤为浓重。ldquo如今的你我，总是重复昨天的故事helliphelliprdquo外面拿收音机的人似乎走近了，歌声越发明朗。你我。赵维宗想，我还是我，你也是你，可我该怎么对你好，你又该如何让自己过得好呢。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