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徐阶不敢应,只是低头站着。皇帝这气始终下不去,只觉得头越来越昏,好半天才接着挤出一句话来:“这么说,朕还杀不得他了?”此话一出,皇帝只觉得坐也不坐不稳,只能靠在引枕上粗喘气。徐阶的头更低了,可他的声音还是十分温和:“陛下,您若是杀了他,不仅随了他的意思,叫他靠着‘辱骂君父’而扬名;更是叫后世之人多有揣测,有损陛下圣明。”皇帝听了几句,知道徐阶这话确也不假,可他实在气不过,依旧一副非杀不可的模样:“若不杀他,朕气不过!”徐阶只得掀了袍角跪下来:“陛下一贯宽宏,何必和海瑞这等无知小臣、奸佞小人计较?您不杀他,天下都会知道您的圣德,明白海瑞的无知和愚蠢,高下之别一如天地。”皇帝依旧沉默以对,怒火烧着他的全身,只有不断起伏的胸口显是出他还在听。徐阶只得接着道:“陛下,您胸襟宽阔远胜尧舜,圣度宽广有如天地,何所不容?”他深吸了口气,再接再厉的道,“以臣和内阁诸臣之愚见,三司定海瑞死罪,乃是出于法理,陛下不妨于情理上宽恕一二,饶他一命,叫他终身呆在不见天日的诏狱里,为自己所为而悔愧,明白陛下的圣德,也叫天下人、后世人知道陛下您的英明。把坏事变成好事。”皇帝忍耐许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朕准了!”这心不甘情不愿的话说出口的这一刻,他只觉得头一热,昏热得不行,眼前更是一片漆黑。徐阶稍稍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听见皇帝的话语,抬头一看却见皇帝歪着头竟是昏倒了。黄锦察觉到了皇帝的异样,回头一看就吓傻了。徐阶也吓了一跳,半跪半爬着上去,脸色全白了——他救海瑞是李清漪的交代也是为了自己在士林里的名声,可真要是把皇帝给气死了,那他这个首辅还做不做?就算是裕王也救不了他了。徐阶连忙提醒了一下黄锦来:“黄公公,快,快去请太医来。”黄锦冷不丁的打了个冷颤,连忙跑出去请人。徐阶跪在床榻下头不敢移动,默默的等一会儿,忽然见着昏厥的皇帝勉力睁开眼睛,瞧了他一眼。徐阶连忙跪爬着上前,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皇帝眨了眨眼睛,眨了三下。徐阶在皇帝身边伺候久了,稍一琢磨立刻就明白过来,问道:“您是想要叫三皇子——裕王殿下入宫侍疾?”皇帝面色苍白若死,闻言极其轻微的点了点头。显然,他现下说不出话来。到底多年君臣,徐阶的眼睛也红了——皇帝一贯多疑,现下又是盛怒刚过,倘若不是真的觉得自己油尽灯枯,断断不会如此快的改变主意,要把裕王这个儿子叫来。想着皇帝这回气,自己也要负一点责任,心里就更酸了,不由接着问道:“要不然,让裕王妃把世子殿下也带来吧?”皇帝沉默了许久,就像是在犹豫着什么,好半天才闭上眼睛,轻轻的点了点头。徐阶眼泪又掉下来了,哽咽道:“陛下尽管放心好了,太医马上就来,等您再养一养身子,就好了。说不得还能看世子殿下长大成人呢。”大约是人之将死,心也软了,皇帝的眼睛也跟着红了,可他闭着眼一动也不动的躺着。徐阶连忙站起来,吩咐左右道:“快,传圣旨,让裕王夫妇带世子殿下前来侍疾。”左右连忙应下,玉熙宫的大门被推抬着打开,小太监的身影就和闪电似的。不一会儿,黄锦也领着太医院一群老胳膊老腿的老太医跑了过来。太医院那些太医见着皇帝的情景都吓了一跳。太医院的王老太医顾不得行礼,先去看了看脉,不由怒得翘眉毛:“你们这些奴才!陛下正是病重,怎地又让他服了丹药?”见黄锦等人不敢应声,也知道皇帝的脾气,只得叹一口气,问道,“吃了几颗?”黄锦低着头,细声道:“五颗。”王老太医简直恨不能再骂几句,可他到底还是认了命,从后头的太医手上取了银针,顺嘴又问了一句:“陛下今日可是动了怒?”这回却是徐阶应声:“确实如此。”王老太医一双老眼也含了泪——当初救了皇帝起来,他就说过:一不能吃丹药;二不能大喜大怒。哪里知道,这一犯就是两件一起犯。神仙来了都救不了啊!徐阶瞧了王老太医的脸色,稍一顿便道:“陛下已经命令去裕王府请裕王殿下夫妇和世子殿下了,还请老太医您费费心,至少也要叫裕王殿下能赶得上。”这是要王老太医吊住皇帝的命,至少要等裕王来,确立下储君的位置和江山承继的问题,省得日后扯皮。王老太医顿了顿,只得点点头:“老朽明白轻重,这就舍命试一试吧。”说罢,他手指一捏,捏起一根毫毛一般细长的银针,扎入了皇帝的穴位上。本闭着眼睛的皇帝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欢呼雀跃的声音:“陛下,裕王爷、裕王妃还有世子殿下来了。”这一刻,满殿的人也跟着松了口气——总算是赶上了。 第81章 山陵崩(五)裕王夫妇抱着世子赶来了,之前派出去的李芳也小跑着跟在他们后头。见着裕王,就连王老太医这般诸般朝事不入耳的人都隐隐的松了口气。裕王来得及,瞧了眼皇帝,面上已然显出几分急色来,他伸手摆了摆示意免礼,口上不免要问一句:“父皇如何了?”王老太医显然有些尴尬,欲言又止,好半天才低声道:“这,现下是稳住了情况。具体的,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有些话不好当着皇帝的面说,否则不定要被气出什么好歹来,可要是不说清楚又不大好解释。裕王没听明白王老太医话中之意,还要再追问几句却被边上的李清漪拉了拉袖子。李清漪在侧柔声道:“要不,你们去侧殿议一议吧,内阁诸人也都快到了。父皇的身体乃是最要紧的大事,不得有半点马虎,还是需要好好说一说的。”她顺手把怀里的孩子递给裕王,低低道,“父皇这里,我守着便是了。”裕王闻言,眸光一动,不觉就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似是想起了什么,有片刻的犹疑。可是,李清漪递到他怀中孩子沉甸甸的,这一点现实中的重量没有让他出神太久。很快,裕王便回过神来,抿了抿唇,点头应下来了。徐阶本还一派恭敬担忧的站在一边,听着李清漪提到“内阁诸人”的时候虽然并无什么表示却还是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他并没有让人去请内阁的人来这里,很显然人是裕王府请来的。以徐阶的周全思虑,自然也是想过要派人去请内阁其余人来,可他没有——毕竟,顾命大臣这个名头还是好听的,他自然没有和人分享的想法。可是既然裕王府请了其他人来,他这个做首辅的自然也要去压住场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