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诡谲从来更胜朝堂。每一张摆着‘为她打算’的面容后面,并不知是什么心肠。好在媚娘也从来不为外言所惑,全当百戏来看。*“柳氏流放前,陛下会让她进宫见一面皇后。”媚娘的眼神,依旧是冷静而坚毅。但姜沃能看出里面丝缕的唏嘘。果然,半晌后,媚娘还是道:“皇后啊……真的是从来不明白自己得到过什么。”如今要失去,就也全不由她。媚娘为了走到这一步,有多少坚持和赌性。皇后就有多少糊涂和迷茫。有人把宝珠递到她手里,她就懵懵懂懂拿着往前走。走到拿不住,也就只有拿不住了。媚娘将手炉握的紧了些,提起一件旧事:“你把安安带出宫后,有一回皇后见了我还提起此事——”“皇后直接问我,把女儿送出宫,是不是害怕魏国夫人有想抱养公主之意。”“她还与我道:‘我都已经有皇长子了,我不想养你的公主——孩子太小了不好养。你要不抱回来吧。’”姜沃也不免感叹:王皇后真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她是真以为,养皇子公主这件事,就是她想不想。窗外,数匹马踏过马球场的地面,激的树叶上积雪簌簌而落。姜沃转头对媚娘道:“姐姐,隶芙还关在殿中省吧。”媚娘点头,旋即明白她的意思。“也好,你带她去吧。”**正月十七。大朝会。皇帝以柳奭与魏国公府‘潜通宫掖,谋行不轨’等罪名,下旨废爵除官,子孙三代不许为官朝觐。柳奭一族与魏国公一族,皆流放庭州,终身不得还。*柳氏走在宫道上,神色再不复从前为魏国夫人时的傲然。只有苦涩与担忧。这些日子,皇后是怎么熬过来的?远远看见紫薇宫门时,柳氏又想起家族中人的嘱托——如今只有皇后能救他们了。听闻她还能入宫见皇后一面。族人纷纷拉着她,要她求皇后上谏表,为家族申冤求情。哪怕流放不能免,也一定求皇帝免了那条‘子孙三代不许为官朝觐’。若真如此,家族不就再无起复之望了吗?!柳氏只觉得满心挣扎。*紫薇宫一片寂静。门口站着泥胎木偶一般的宦官,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半个时辰。”柳氏入内。在院中看到隶芙之时,柳氏才大大松了口气:“有你陪着皇后,还好……”话音未落,就见隶芙跪下叩首道:“夫人!求夫人念在母女之情上,勿令皇后再惹怒圣人了。”抬头时,眼底全是急切的泪与终于不顾身份出口的质问:“夫人这些年难道真不知,为着家族与太子事……陛下待皇后,早没有一丝情分了吗?”隶芙叩首不止,额上很快就红肿一片,悲泣道:“奴婢不配问,夫人今日来要与皇后说什么。”“但求夫人想一想皇后的处境!”“夫人!”柳氏泪如雨下。“娘亲!”王皇后在内,听到庭院里的动静,急忙奔出来,拉着柳氏的手:“怎么不进去?”王皇后脸上都是着急与害怕的泪:“立政殿有宦官来传旨,说是舅舅犯了大过,陛下竟然要流放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母亲?”“母亲既然能进来了,那我紫薇宫的封宫应当也解了。”“母亲别哭了,我这去立政殿求陛下!”隶芙忙起身,然而在她劝阻皇后前,柳氏已经伸手拉住了女儿的胳膊。“不要去。”柳氏不由分说带着皇后进门。她抬头摸了摸女儿消瘦许多的脸庞,忽然问起:“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可曾为皇后求过情?为咱们家求过情?”太子也已经十岁了,生在皇家,这个年纪,绝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童。皇后茫然道:“太子?我不知有没有。”这些日子她只是关着门在哭——主要是想出去也出不去。柳氏愈加心酸。皇后遇到事,竟然连最大的依仗太子都不曾想起来。柳氏摇头道:“无事,娘只是随口一问。”她心中着实挣扎摇摆。家族。女儿。她原知道该选什么的——她们受家族生养之恩,自然要为家族出力。隶芙递上一杯茶。皇后随着转头看到隶芙,不由惊讶问道:“你额头怎么了?你快去上点药吧。”隶芙闻言落泪,再次‘扑通’跪下来:“夫人……”话音未落,柳氏就打断:“你出去。”“我有话单独与皇后说。”*室内,只有母女二人。柳氏再次抬手抚了下女儿的脸颊:“你从来是个听话的孩子。这次,再听一次娘的话吧。”王皇后点头,一点儿没有犹豫:“好”柳氏心如刀割,将笔递给皇后:“皇后,给皇帝上一道谏表吧……”**永徽五年。正月。皇后王氏向皇帝上了她做皇后以来,第一道正式谏表。皇后以当年拒行亲蚕礼之事省罪,书陈自身‘数违教令难奉宗庙,无恭祀礼难承天命’。自请废后。帝准。废皇后王氏为庶人。再诏废玉华行宫为玉华寺,王氏迁玉华寺,终身非诏不得出。*冬日清晨。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像是吸了一口小刀片。姜沃从修葺中的大明宫回皇城入北门时,遇到送王氏去往玉华寺的马车队。并不是真正的偶遇。姜沃只是想起了几年前,她自吐蕃还,陪文成公主入宫的旧事。那次,皇后曾经为她多要了一日休沐。今日,她来还那一日休沐。*“太史令。”还是王氏先看到的她,大约是见到认识的人,下意识招呼了一声。姜沃下马上前与她相见。直到四目相对,姜沃这才想起,自己并不知如今该如何称呼她。姜沃在马车下,仰起头问眼前姑娘的名字。算来,皇后比皇帝还小一岁,那就是比自己要小四岁,不过是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听她这么问,眼前已经去掉珠翠与华服,显得面如清荷般的秀丽女子,竟然也愣了愣,似乎要想一下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鸣珂。”她想了起来:“祖父给我取的名字,鸣珂。”“母亲说过,这是个尊贵的名字。”最后一次有人念叨起这个名字,还是数年前她封后大典之前,魏国夫人一遍遍给她整理头上的凤钗,提了一句:“你有如今的尊贵,果然应了你的好名儿,鸣珂。”姜沃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鸣珂——尊贵之人所乘马车因可佩玉,行起来便特有的一种玉珂响动之声。或许,这便是世家许多女子,从出生起,就背负的家族期念。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