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她和她爸两个人,这些菜,估计能吃到生虫。但她又不能阻止什么,大过节的,好像就一两个菜也实在是不太像话。夏孟秋进屋里去翻上回程东带来的红酒,夏哲言就在外面架起筷子给夏母供了上了茶饭,她出来的时候,就听到他在念叨:“来吃饭吧,家里一切都好,孟秋的工作也挺顺的,我的身体也很好,你妈年纪虽然有些大,但精神头还是很不错的,记性也好……”唠唠叨叨的,仿佛她根本就不曾离开过。夏孟秋扭过脸去,立在原处静静地站了好一会,才捧着酒走近来。也是直到此刻,她才发现,面前的老头,比起妈妈去逝之前,好像老了不止一截。她心里发酸,默默地把酒开了,给自己和夏哲言都倒了半杯,杯子轻晃,红色的液体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晃出一抹娇艳的鲜红,就像他们的人生,就像是她的青春,刹那之间,弹指而没。她忽然就原谅了夏哲言,不管他后来对妈妈的好是基于什么样的立场,一个男人,肯回头是岸,肯这样对待一个女人,那么,妈妈最后走的时候,应该是幸福的吧?或许于她来说,那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她把酒递给夏哲言,然后跟他轻轻碰了一杯,诚心诚意地说:“爸爸,身体健康,但愿以后,每年的今日,我们都能人月两圆。”再不失去,再不缺失。夏哲言很激动,他能感觉得出女儿的转变,尽管那是细微的,可依然令他很高兴。他回敬了女儿一杯酒,喝开后,还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许多他跟夏母年轻时候的事。这些事,他年轻的时候不会说,夏母病了的时候他也很少说,但是人不在了,他反而时常的想拿出来提一提。只是先前女儿对他有成见,他一说她就不耐烦,今天,她没有不耐烦,她静静地倾听着,就坐在他身边,眼睛发亮,眸中含光。这个中秋节,夏哲言和夏孟秋过得很平和,父女之间的交流,虽不至于到了倾心的地步,但也难得的坦率。这种坦率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点灯光,以至于不管你向前走出了多远,依然能够感觉到,它带给自己的温暖。之所以这光未能完全遮蔽黑暗,是因为,在他们之间,还有一道过不去的坎,他无法完全坦白地跟女儿说出当年当事,而她,也永远地怀着母亲的痛。23午夜夏孟秋的记忆里,父母的感情出现过唯一的一次危机,是在她高考后。那一天,她从考场上下来,夏哲言在家给她整了一桌子的好菜。夏母领她回家的时候,惯常地带着她去了楼下的一家小卖部。小卖部里有一台抓绒毛玩具的游戏机,自夏孟秋记事起,夏母似乎就喜欢每天去那里玩上一两回,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傍晚。夏母不玩多,每天两个硬币而已。夏孟秋以前曾问过她,既然喜欢,为什么不一次性挟过够,多过瘾啊,实在是好过这样每天零零碎碎地来。夏母对这个问题只是笑,但那天,她一边抓着玩具,一边跟夏孟秋说:“孟秋,你知道我为什么每次只玩两个硬币吗?是因为我觉得,每个人的人生,都应该多给一次机会。”当时,夏孟秋以为她是在暗示自己要是没考好的话不要灰心。结果,回到家里,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着庆祝她成人外加高中毕业的酒席时,她却忽然推开了杯子,和夏哲言说:“老夏,我觉得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容易,现下女儿也大了,有些事该放开的就要放开,咱们还是离婚吧。”夏孟秋震惊地看着她,根本不相信耳朵所听到的。夏哲言也是一脸的意外,他祈求似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而她却板着脸,根本不为所动。那次的离婚事件闹得有些大,连外婆都抄家伙过来了,夏母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铁了心要离。但夏孟秋问她为什么,她却不说具体的原因。后来是夏哲言酗酒出了意外,夏母害怕他有事,才慢慢地不再提及了。而且之后,父母两个的感情非但没有因为这次的事出现什么裂痕,反倒越加情浓,夏孟秋因而也就觉得,那次之所以会这样,纯粹是母亲更年期提前导致了心情抑郁转而变得莫名其妙。直到大二的某年夏天,她实在是受不了学校宿舍里的风扇,跑回家来过夜。那晚上发生的事,夏孟秋已经很少回忆了,因为它伴随而来的情绪,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她每一次回想,都有一种无法承受的感觉:震惊、懊恼、无奈、悲哀、感动,甚至或者,还有难堪。那是窥破父母秘密的难堪,也是未识□滋味的女孩子,初次听到自己父母谈论房事的难堪。所以,夏孟秋从不愿回忆,当她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越来越意识到□在男女婚姻当中所占的比重时,她就更不愿去回想那个夏夜所发生的事情了,仿佛不想,那件事的真实性,就永远有它可疑和不可相信的一面。但是,中秋节的那天晚上,夏哲言跟她说了那么多的事情,他和夏母的相识,他和夏母的相恋,他和夏母一路扶持过来的许多或大或小的磨难……但入她梦里来的,却是那个燠热的夏夜,为了不打搅父母,她悄悄地返回了家里,准备早上再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意外。可是,就在她经过父母房前的时候,她听到了母亲低低的哭泣,那种绝望而压抑的痛苦,让夏孟秋不由得心一揪。她停下脚步,忍不住向里窥探,透过门缝,能看到屋内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母亲半裸着身体以一种绝望的姿势倦缩在床上,而父亲则坐在她身边,劝慰着她,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过来:“如果当初我不让你怀孕就好了,我真是混蛋,让你受那么大的苦……”然后母亲说:“我从来就不后悔生下孟秋,我只是很难过,为什么会这样,一点感觉也没有。”……夏孟秋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弄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她一直是知道母亲因为怀她的时候,不幸早产引发了大出血,最后被切除了子宫,但是,她却从来都没想过,母亲会因为这个,再没法做一个完整的女人了,哪怕是,在男女婚后最看重的房事上。血色从她脸上涌上来,又退下去,整个过程,她像是一个高烧症患者,陡然地升温,又陡然地降下来,余下的,只有一身疲惫,还有满身心的疼痛。后来,父母在她面前表现得越幸福,她就越怜惜,也就越痛恨。她常常想,如果她不出生就好了。然后这种恨,在某一天知道母亲早产的真相后,全部转化成了对夏哲言的怨。只不过,在这个中秋的夜里,夏孟秋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又见到了那个时候的自己,她听见她在问:“夏孟秋,你真正应该恨的人,是谁呢?”她猛地惊醒过来,房间里灯光大亮,而夏哲言,正站在他的床头,一脸担心地看着她:“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