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隐晦的、迂回的链条将她与特伦蒂联系在一起,白马兰不止有些着急,她还有些不大高兴。更多的是不高兴。
从概率论的角度出发,假设事件a为集团成员被刺杀。在西瓦特兰帕集团的历史上,一百位有名有姓的成员,明确因刺杀身亡的只有一位,p(a)等于1%;假设事件b为集团成员日常生活中与行凶者因某些交集产生冲突,并因此身亡,平均二十个人里就有一个,p(b)等于5%。倘若她遭遇刺杀,根据自身经历,凶手大概率和她有交集,假设条件概率p(b|a)等于50%,这样算下来,p(a|b)居然高达10%。
这个粗略量化出来的数值看起来很低,完全是因为事件a的先验概率低,实际上对她非常不利。遭遇刺杀是小概率事件,但她与特伦蒂之间的联系将她面对的风险增加到原来的十倍。
要说她害怕特伦蒂么?也并非如此。杀手们都一样,扣下扳机的动作远比思考的速度快,这样的人,顶多一两年就会死掉。只是…图坦臣所遭遇的意外让她感到忧虑。特伦蒂显然想要从她身上索取什么,甚至可以这样说,特伦蒂为她杀了艾斯奇弗。如果她们没有达成合作,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她的孩子,她的家人,她的配偶和情人们,所有与她身处同一阵营的人都有可能遭到特伦蒂的攻击和胁迫?确实有这样的可能性,不是吗?从个人角度出发,她并不想深究任何事,她只想找到特伦蒂,干脆利落地给她来两枪。
白马兰审视了琼斯很久,庄肃的脸容有些缓和下来,浅笑道“我有点儿喜欢上你了。”她摆手,道“里拉,松开琼斯探员。”
这什么意思?喜欢什么?不准喜欢!在跟她开玩笑吗,还喜欢上了。琼斯不免朝后缩了下脖子,觉得背后毛毛的。教母笑起来明显比不笑的时候更让人觉得不安。
“或许这起案件之后的发展会超出你的承受范围,琼斯探员。这不需要我说得很明白,在你进入国际调查局之前,想必已经听说过很多黑暗的、腐化的传闻了。如果往后你遇到麻烦,可以随时来找我。”白马兰俯下身,将自己的私人名片塞进琼斯的衬衣口袋。隔着一层薄布料,教母的尾戒硬且冷。
“现在。”白马兰笑着作出‘请’的手势,吩咐弗纳汀道“送客。”
“我希望你能尽快把律师交出来。我了解他们这种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有时在审讯过程中,我得极力克制自己,以免情绪失控。”琼斯站起身“但是,哪怕你是教母,说真的,这也太不人道了。而且我和队长,我们看见了。”她贴近白马兰,用手背轻蹭她的衣襟,低声道“我看见了。”
不过就算看见了,她也不可能把他救出去。来自国际调查局的高级探员,平时她多么威风,可与教母会面时,才刚到门口就被人缴了械。
脚步声渐渐远去。瞬目间,剧烈疼痛所带来的震荡感自内而外地撕开他的颅骨,他怀疑自己的下颌可能断掉了。律师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随后惊醒过来,关节痹痛,口腔近乎麻木,不受控制,压迫齿槽止血的棉花与无纺布掉落在地毯上。被撑口器划破的嘴角阵阵刺痛,暗红色的无菌棉被唾液稀释出略微发黄的粉色斑块。
骟她爹的…救命,救命!律师满脸是汗,恐惧在血管中哀吟嘶吼,如溃坝洪水般席卷他的脊背,他的心率过速,胸膛闷窒,躯壳和神经早已过载,他心脏要爆开了。
“看来你缓过来了。”
一双手搭上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或许你现在愿意配合了吗?”
律师感到毛骨悚然,身体虚软,以至于大脑空白无法思考。那系着围裙的屠妇重又戴上医用一次性手套,朝他走过来。
“别担心。里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有行医资格,虽然是全科兽医师。但怎么说呢,都是哺乳动物,两个乳头和八个乳头的并没有很大分别。”教母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他感觉到那只手托住他的下颌,有点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脸。
“艾斯奇弗承诺给她一千五百万,我只能说这么多…”律师无法自控地号泣着。
“怎么还是这么不老实呢?”白马兰走到他的身前蹲下,拨开黏在他脸上的碎发,“这段时间,你和e.c的辩护人私下见了很多次。这也需要我提醒你吗?”
律师闻见她身上杂糅的气味。起初只是一点香水味,像刚折断的植物根茎、酸涩多汁的青橘,田园的果树下有天竺葵与玫瑰,华美而如锦绣地交织着,白麝香与广藿复原了花茎下潮湿、松散的泥土与枯木,带着清晨露水的兔狸藻与狼尾蕨。
随着她抬手的动作,带着凉感的空气中浮现些许酸冷,刺激着律师的鼻腔,那闻起来像硬币、黄金和人血——是强力的杀菌剂,含有双氯酸的衍生物。青绿氛围的花园之下掩埋着行凶的现场,交尾缠绵后的蛇鳞色艳丽。
“她们会杀了我的…”律师抗拒地摇头。
“嘘…嘘…你太久没合眼了,又痛得要命。小伙子,你一定累坏了。”白马兰捧住他充血浮肿的脸颊“别紧张,慢慢说。给你打一针止痛药好吗?”
“止痛药…”律师点头,呢喃道“谢谢您,非常感谢。请原谅我…”
“谁要杀你?”白马兰想了想,换了种问法“艾斯奇弗为什么让你去找e.c?她打算做什么?”
律师痛苦地闭上眼,哽咽着摇头。
“我不是什么高级探员,我不在乎串供的事。我推迟了e.c的审判,确保他能在监狱里多呆一阵子,直到他愿意与我合作——但你知道的,他那样的小身板,我也不大确定他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不过好在我不需要你们两个都活着。”白马兰屈起食指,笑着蹭了蹭他的喉结,“说实话,我更喜欢你。我也不是一定要把你交到国际调查局手里。”
“教母,我…”
“no,no,no,no”,白马兰将食指轻轻点在他的嘴唇上“nobargaining,noconcessions.(不讲价,不让步)”
里拉为他系上止血带,拆开了碘伏棉签的包装。
“亲爱的。”白马兰攥住他的头发,轻轻拍打他的脸颊,语声低柔和善,“别惹我生气好吗?”
“e.c,他背叛了艾斯奇弗,他在准备辩诉交易的事儿。艾斯奇弗最多只是终身监禁,可他一定会被判死刑。”律师不断抽泣着,他逻辑思维混乱,说的话没头没尾,不过这不是他的错,白马兰不怪他。
“艾斯奇弗让我联系特伦蒂,说会给她一份目录,外加一千万的定金。那份目录在e.c手上,他不肯拿出来,艾斯奇弗有点儿生气,但不是很着急,她将定金追加至一千五百万,并且保证在审判之后,她一定会告诉特伦蒂‘那件事儿’,她会把她知道的和盘托出。但那天特伦蒂说她、说她不诚实。”
白马兰感觉脑袋里有两拨正在试图对接的神经元,然而怎么都对不上。她有种不太妙的预感,胃里灼热且酸。
e.c准备用那份目录做辩诉交易,特伦蒂没有从艾斯奇弗那儿拿到目录,绝对会去找e.c的辩护人。白马兰站起身,烦躁地掏出手机,拨打帕兹局长的电话。用于提示线路占线的音频信号从听筒彼端传来,叫人无端心慌。
“关于他的辩诉交易,你知道多少?”白马兰瞥了眼急匆匆进屋,似乎想说点儿什么的弗纳汀,感到有些焦头烂额,抬手示意他等一下。屋内安静得近乎诡异,律师定定地望着白马兰,蹙着眉头,口唇翕动。
回忆半晌,他道“elk,那是个清瘦的、文质彬彬的远东女人…他在高山半岛见到了elk。她们管她叫麟女…”
——糟了。
热血冲上太阳穴,白马兰感到一阵窒息。
她知道艾斯奇弗所说的‘目录’和‘那件事儿’分别指什么了。出自祁庸之手的赝品近乎完美,流通在商业、金融和政治相互勾结的关系网络之中,标记出每一场幕后交易。在艾斯奇弗那起失败投资中,由e.c汇总并记录的收藏品目录甚至只是祁教授所有作品的一小部分。
一个热衷于审判罪恶的狙击手,数十、乃至于数百起确有其事的权力寻租、光鲜外表下隐藏着斑斑劣迹的各区政要。这可不是糟了?跟这场事件牵连到的其她人比起来,特伦蒂甚至是最不具威胁性的那个。
文宜每天都唯恐天下不乱,这下她如愿以偿了,昨天她还打电话关心图坦臣呢,这会儿火已经烧到她最爱的祁教授身上。若是教授也像图坦臣那天似的冷不丁挨这么一下子,她文宜就彻底老实了。
“教母。”弗纳汀的声音使她的头脑风暴猝然停止,掐断了所有的胡思乱想。
“警备队长刚刚接到电话,e.c的辩护人死在家里了,是特伦蒂干的。她家被翻了个遍,她的电脑硬盘、读卡器全部被…”
“——你回趟监狱”,白马兰打断弗纳汀,道“确保e.c永远都不能开口。现在就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