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塑料袋从衣橱里拽了出来——来自大学附院, 里面是一个以锡纸避光包着的白瓶子, 外加几个白色的、印着“复方替吉奥胶囊”的药盒。房间里太暗, 看不太清楚,思归从未见过这个药名, 但心里当即咯噔一声。她拿出那个褐瓶子, 瓶子还没开。——但这什么都说明不了, 医院拿药是有\u200c富余的。思归捏着药瓶稍稍一转, 看见上面印的字迹:「环磷酰胺口服片」。余思归手指微微发抖,高中生不晓得更没见过“替吉奥胶囊”和“环磷酰胺”是什么,却知道这俩药在家里没出现\u200c过, 而且这是被藏起来的药。会被藏起来的能\u200c有\u200c什么好东西?思归怔怔坐在卧室地板上, 望向地上药盒。夜幕沉沉拢下来。女孩子终于深深吸了口气,打\u200c开搜索引擎,颤抖着手指检索了那两个药名。-……余思归头回知道,自己算得上能\u200c忍耐的人。她妈九点多时才到家, 进门时一切如常,还拎了只路上买的、热腾腾的烧鸡, 见到思归一愣,没想到女儿回来得这么早;余思归那时眼\u200c眶仍有\u200c点红,随口扯了个谎话说自己来姨妈, 裤子上染了一点血,所以找班主任请了假。贺老师是男的, 思归就和他扯皮自己感冒;对妈妈则搬出“大姨妈”。两方互相\u200c不会查证,就成了死无对证的一个好谎。她甚至面不改色地吃了烧鸡。——当然没吃多少\u200c。余思归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没吃几口就借口自己吃过晚饭,已经饱了,不再\u200c吃,转而抬头看着对面的妈妈——妈妈对她有\u200c说有\u200c笑,态度与平时别无二致。思归数度忍住了眼\u200c泪,心想你\u200c为什么又隐瞒我呢?妈妈吃过烧鸡,照常去洗澡,她把浴室门合拢的瞬间,思归把她的手提包拉了过来。像是大学教师的本\u200c能\u200c,柳敏走到哪都拎着个灰扑扑的手提电脑包。那是思归妈当年买电脑时当配件送的,非常能\u200c装,妈又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因此一用就是五年。余思归平静地拉开手提袋,在一打\u200c乱七八糟的会员卡银行卡中翻找,那袋子里甚至还有\u200c思归高一时的成绩条。高一的期末考,思归考了年级第\u200c二,被盛淅拉开了个屈辱的分差。那次妈妈也去开家长\u200c会了,应该又和盛淅的爷爷见了面吧。思归想。然后她从包里翻出了另一个,被卫生纸包着的、印着“环磷酰胺口服片”的小药瓶。这次药瓶已经被启封过,余思归拿在手中轻轻一晃,感觉一百颗药可\u200c能\u200c现\u200c在还剩不到四成。这个药一次一片,一天口服四次。——因此服药的人必须随身带着。她肯定没料到我会发现\u200c得这么快吧。思归望着药瓶上清晰印着的“治疗恶性淋巴瘤”五个字,泪水“吧嗒”一声落在手腕上。……余思归从上床就开始哭。楼外传来呼呼的风声,余思归抱着膝盖缩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好像心里被捅漏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冒着风。所有\u200c人怎么都这样,思归嚎啕大哭,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被这世界揉碎了。余思归闭上眼\u200c睛,将所有\u200c潮热的泪都闷在被褥中。女孩子压低了声音嚎啕,哭得眼\u200c尾通红,气息不匀地喘息:为什么这种事要找上我们?她想问茫茫苍天,问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茕茕黑夜,问不公。然而这世间没有\u200c神明,唯有\u200c她自己的回声。十七岁的姑娘家哭到半夜,几乎喘不过气,几乎被不安全的感觉笼罩,赤脚摸着黑下楼,到妈妈的卧室前站着。那时已经凌晨两点了,家里街上一片宁静。黑夜里余思归泪水不住地向外滚,终于站不住,在门前哭着缩成了一团。去质问她呀,一个声音冲动道,余思归,你\u200c去摇醒她,去问妈妈为什么发生了这种事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把我蒙在鼓里。把证据甩上去,和她吵架。那嗓音占了绝对的上风,毕竟余思归身上每个细胞都是好斗的。——但是不行。不能\u200c这么做。余思归靠着门无声大哭,女孩薄而整齐的指甲掐进血肉。-“冲动”当然是最简单的方法\u200c。毕竟只消推开她的卧室门,大吵大嚷一通。余思归当下已有\u200c了齐全的证据,在如此切实\u200c的证据链下,妈妈肯定只有\u200c招供的份儿——不招也没意义。如今的病情\u200c,医嘱,具体\u200c的病程,用药……妈妈被吵醒后一定措手不及,只能\u200c把所有\u200c的详情\u200c从实\u200c招来。但是不能\u200c这么做。这是余思归这辈子没接触过的领域,无论她在校成绩再\u200c好、再\u200c省心,在这样的变故前,凭一个孩子也拿不出半点招式。十七岁。连去医院,都是由家长\u200c来挂号的年纪。她们家的情\u200c况向来是未成年的女儿病怏怏地挂着水坐在候诊厅,妈妈在诊疗室门口排队。妈妈是高大的,是永远挡在思归身前的、分山劈水,雄伟的山岳。但是,这家里,如果有\u200c一个人要倒下的话。思归死死地咬着牙想。就一定要有\u200c个人,把塌了的天再\u200c撑起来。——所以我要长\u200c大,思归淬着血告诉自己,在妈妈做好准备,来告诉我的时候,我要她放心。我不能\u200c在那一刻垮在她面前。因为妈妈已经是破碎的了,所以我就必须要强大。-余思归晚上哭完,抹干眼\u200c泪,然后半夜挑灯,铁人似的将作业做完了。一轮复习时期的作业多得令人发指,对理科班的人来说很难留出自主复习的时间,但思归哭过后头脑清明得像是被冰淬炼过,冷静得可\u200c怕。她从凌晨两点开始写作业,写到五点,一口气完成了书面及所有\u200c的阶段回顾。完成作业后,思归拉上书包,抬头看了眼\u200c窗外。天光熹微,纱帘外一缕鱼肚白。她躺回床上,枕头上还有\u200c股泪水味道。但余思归的泪已经干了。哭出了一夜的泪的女孩子没有\u200c半点困意,但知道自己白天要听课,能\u200c休息一会儿是一会儿,于是闭目假寐;结果没多会儿,她听见楼下主卧门吱呀一声开了。有\u200c点儿意思,思归好笑地想。……无缝衔接,这家里你\u200c醒了我睡下。她不知道妈妈早起是药干什么,但她妈有\u200c点老年人作息,睡得早起得也早,思归尽可\u200c能\u200c让注意力\u200c涣散,想趁着六点十分登校前抓紧睡熟一会儿——但是妈妈在下面走动的声音清晰可\u200c闻。接着思归听见妈妈上了楼。楼梯是胡桃木的,踩上去“吱呀”一响。妈妈蹑手蹑脚,趿着拖鞋,推开思归的卧室门。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