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霂在暖洋洋的温水里舒展开筋骨,压在肩上十来年的重负陡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虽然心底有什麽在不停地叫嚣着,但是他却没有费力去想。他看见温暖的阳光从云间渗了下来,照到他身上,而他还是那个少年的禁宫侍卫,在闲暇时咬着草根仰躺在御马坡後的草地里,漫无目的的消耗着光阴。突然,一滴冰凉的水滴落到他的眉宇间,是下雨了麽,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队骑兵,是敌人!百里霂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枪,却摸了个空,连佩剑也不在腰间,他惶然的站起身,原野内一片空旷,只有他一个人,一种强烈的孤寂感使得他的脊背都凉透了。“将军……”一个声音隐约的传到他耳边,“百里霂……”他猛地握紧了拳头,一道刺眼的光线刺入了他的眼帘。坐在他床头的苏漓对上他睁开的双眼,先是一惊,随即跳了起来,向外大声喊道:“大将军醒了!”门外立刻像炸开了锅,武将们的铠甲将不宽的门框撞的硜硜作响,争先恐後的挤进屋来,百里霂稍稍欠起身,只是这一个动作,脑後便像是被铁锤猛地击中般,疼得冷汗直冒,耳边也嗡鸣不绝,只能看见这些部属们的嘴唇在他眼前一张一合,却听不清说的是什麽。忽然,指间一暖,却是曲舜抓着他的手掌,轻轻抵上了前额。百里霂费力的挪动指尖触了触年轻人光洁的脸颊,声音虚弱的问道:“发生什麽事了?”曲舜抬起头,微微红着眼角,有些哽咽的说道:“是末将没有守护好将军的安全,末将……”他不敢再说话,生怕眼眶里的泪水滴落下来,损失了军人的威严。“将军中了毒蜥的剧毒,”苏漓轻轻叹了口气,“刚见到将军时,卑职也吓了一跳,这毒性十分猛烈,药石之类是来不及救治的。只得铤而走险,给将军放了毒血,原想着将军若是就此不醒,卑职也只能以死谢罪了。”白凡见他二人说话神色都蔫蔫的,尴尬的笑了笑,上前道:“苏主簿这次的确用的险招,小曲看他在将军身上划了那麽多血口,差点找他拼命了。”百里霂却连笑的力气也没有,稍稍闭了一会眼睛,才开口问道:“战事如何了?”“车阵撕碎了敌军半数人马,余下的半数突围逃去。如今盘踞在苍羽原上,”白凡顿了顿,“大约是在等将军的消息。”“我的消息?看我死了没有麽?”百里霂缺乏血色的唇角微微上扬,“不必管他们,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苏漓退後了一步:“将军,解毒的药物药性太强,不能常用,所以这两日,将军还是安神静养的好。”白凡也低头道:“将军的身体关系着全军士气,还是暂且不要劳神,余下杂事末将都还应付的来。”他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的推了推曲舜的肩膀。曲舜这才抬起头,松开了百里霂的手掌站起身来,清了清喉咙道:“大小军务末将会先行处理,将军好好休息。”他最後行了军礼,“末将先行告退。”百里霂点了点头,他望着头顶青色的幔帐,忽然抬起手,缓缓地摸了摸自己的前额:“是什麽人的眼泪,都落到我脸上了。”他没有发问的对象,像是在自言自语,而屋内唯一站着的只剩下苏漓一人,他稍稍偏过脸去:“将军还有什麽吩咐吗?”“叫紫淮来,”百里霂抚着额头,“我的头很疼,想听他的琴声。”琴师很快就来了,依旧是长袍曳地,白玉般的手指抱着沈透的琴身,缓缓地走进了这间屋子,半垂着眼睑道:“听说将军受伤了。”百里霂点了点头,也不管他根本看不见,开口道:“你还记得哈斯图雅把你送来的那天,你在灵州城门外弹的那支曲子麽?”“将军想听那一曲?”紫淮将琴放到案上,从广袖里抬起手,拨动了羽弦。淙淙的琴音流水似的从他的指间流淌出来,百里霂的目光牢牢地盯在紫淮的脸上,低声道:“这琴声听来比当年更加诡谲了。”紫淮轻轻点了点头:“此曲是背阴石缝里悄悄生长的青苔,见不得光的。”“就如同你来的目的一样?”百里霂冷冷的。琴弦铮的一声停了,紫淮抬起头,用空洞的眼神望向百里霂的方向。“你过来。”紫淮整了整衣襟,站起身,摸索着向榻边而来。“紫淮,把手伸出来。”百里霂依旧平静的吩咐着。紫淮微有些迟疑,却还是颤巍巍的伸出了右臂,男人的手拉过了他的手腕。他的手掌按到了温热的胸膛上,掌心触到了细细的痂口,密密麻麻的,那样细小的伤口,从胸口一直延伸到了两边的肩膀,他茫然的用双手在男人身上摸索着,薄薄的嘴唇渐渐哆嗦起来。百里霂拧过他的下巴:“你难道不该高兴麽?”他的话语里有些隐隐的恨意,随即一抬手,将紫淮推开了。紫淮用胳膊撑住了自己,修长的睫毛抖动得厉害:“将军,我……”百里霂长长的叹了口气:“弘吉部的女主人从来都不是温顺的小羊羔,当年我把哈斯图雅从狼群围困中救了出来,她又把你当做谢礼送给我,而你就在我身边隐藏了这麽些年。”紫淮听到这,便再也不说话了,静默的跪坐在地上。“直到在角楼上听见你传讯的琴声,我都不敢相信那个人是你,”百里霂摇头,“在军中顾及私情是最愚蠢的事,而我也愚蠢了一回。”“说是没想到,大约是我根本不愿去猜测是你,毕竟……这些年懂我的人越来越少了。”他忽然顿住了,“紫淮,你没有话要说麽?”“我是怀着阴谋来到这里,怀着阴谋在将军身边呆了三年,在必要的时候传递军情是我来此的目的。”紫淮面目平静的叙述道,然後弯下腰将额头抵在地上,“将军可否宽容些,赐紫淮一死。”“你是知道的,我在这些事上,从来不会宽容,有些话你不愿说,狱牢里的刑具也会让你开口。”百里霂向门外喝了一声,“来人。”亲兵立刻应声走了进来。紫淮却没有露出惊惧之色,抬起头,向百里霂道:“我心中一直把将军当做知音,因为我知道,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听懂我的琴。但是将军的知己却不是我,沙场征战,九死一生,将军又何必让自己过的那麽孤单。我的话仅此而已,将军保重。”他说完,又拜了几拜,这才转过身,被亲兵架着胳膊,步履迟缓的走了出去。“这次军机泄露是我失察,你替我写一封上疏奏报皇上,恳请责罚。”百里霂倚在榻侧,向苏漓道。苏漓卷起袖子在砚台上饱蘸了浓墨,也没多问,垂着眼睛沙沙的写了起来,半日便写完了,顺手吹干了墨迹,递给了百里霂。百里霂大略看了看,却蓦地一惊,盯着卷尾:“怎的,今天已是五月初八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