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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将军这个称呼是蔑称。少,是他的年龄。将军,是他父亲的职位,而并非他的。但他并不急于摆脱这一切。他在军营里住了下来,听着军士们唤他一声又一声的少将军,嬉笑的,轻蔑的,调侃的,他全盘接受。他们讲他的父亲爱兵如子,与他们同吃同睡。他们讲他不过是借着父亲的名头来混军功,他的能力不值一提。他们讲他永远做不到他父亲的程度,他高高在上,他骄矜自傲,他不是一个能打仗的将军,若让他领军作战,他便是下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哪一场战役?他打了太多仗,已记不清究竟是哪一仗,只依稀记得大胜之后自己从亲卫手里接了锦帕,细细擦拭着自己脸上的血污,一群人突然冲进来,将他扔上天空——“少将军,我们赢了!”“将门虎子,您不堕上将军的威名!”他们兴奋着,呐喊着,让少将军这个称呼不再是一个蔑称。他刚擦干净的脸再次被弄得满是血污。不止脸,还有身上的甲衣,刚刚换的崭新的披风,他的一切一切被弄得乱七八糟,与这群在血水与泥泞中打滚的军士们没有什么不同。——尽管他喜洁且挑剔,尽管他鲜少与民同乐,是将士们眼中高傲矫情且事多的“赵括”。此役之后,赵括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哪怕他身上带着贵族子弟的种种恶习,哪怕他与父亲的性格截然不同,但那随他出生入死的几十万大军依旧接纳了他。后面的事情便水到渠成。父子联手灭五国,天下九州归于大秦,而他们父子也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再之后呢?再之后是父亲油尽灯枯。陛下亲至上将军府,带来医官无数,但父亲的身体早就败了,之所以硬撑着,是因为他答应了陛下,要为陛下开疆扩土,助陛下成就千秋霸业,而今陛下为九州主,称始皇帝,父亲终于能放心西去。“终老臣一生之力,助陛下九五至尊。”父亲慢慢合上眼,“陛下,老臣死而无憾。”执掌天下的帝王眼睑微敛,一言不发。“祖父,祖父!”小小的王离哭得撕心裂肺,“祖父您还没有带我去打仗,您说话不算话!”皇帝伸出手,慢慢揉了揉小王离的发,“九州已平,上将军再不必打仗了。”“他可以长长久久休息了。”“不,我不要祖父休息!”小王离不住摇头,声音断断续续,“我要祖父教我打仗,教我做常胜将军!”帝王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安详闭眼的他的父亲,眸色深深而哀伤。他站在帝王身后,眼睛红得厉害,却迟迟没有眼泪掉下来。他不是不难过父亲的离去,也不是见惯生死的人早已看淡生死,而是父亲昨夜时交代他的话一遍遍在她脑海响起,让此时的他心惊又心凉,以至于连眼泪都落不下。“功高震主者,能有几人保全性命?”“贲儿,武安君的前车之鉴,我们不能不放在心上。”“九州已平,陛下大业已成,我们这些沙场饮血的将军,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意义。”父亲的声音很轻,带着沙场宿将独有的沙哑沉重,饱经风霜的脸并未疆场的刀锋磨平,在烛火的映照下依稀能看到当年挥斥万千的豪情,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没有沙场饮血的悍不畏死——“贲儿,你该病了。”“病得迎风咳血,奄奄一息。”“唯有这样,我们王家才能得到保全。”鲜少听父亲之言的他,将这些话听了进去。他不再意气风发,不再热烈张扬,当年踏平五国的上将军,仿佛随着父亲的离去与世长辞,通武侯府的牌匾下,他汤药不断,弱不禁风。他病得突然,引起了陛下的关注。陛下深夜入府,领来无数医官来给他诊治。医官们给他搭脉问诊,问诊之后无不摇头轻叹。——他们治不得他的病。嬴政陷入沉默。嬴政久久看着他,墨色眸间有火燎原,也有星河璀璨,一会儿明,一会儿暗,让人猜不到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陛下,臣无法再为陛下戎马为战了。”他虚虚咳嗽着,打破两人间的平静。嬴政收回视线,“天下已定,通武侯无需再沙场饮血。”“只是与如今的通武侯相比,朕更希望以往那个且试天下的少将军,上将军。”王贲动作微微一顿。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陛下什么都明白,明白他在装病,明白他在保全自己。可既然明白,又为何不揭穿他的伪装?不揭穿,是否意味着陛下也希望看到今日的这一幕——他交出兵权,荣养余生?大抵是希望的。就如之前的昭襄王。若白起死在大破赵军的那一年,若之后两人再无任何交集,那么昭襄王与武安君也是一段历史佳话,而非刻薄寡恩的帝王赐绝世悍将自裁。他不想落个武安君的下场,最好的办法是现在便离开。可真的离得开吗?他所珍视的战马此时被宰杀,尸首做成美味佳肴,此时正摆在皇帝陛下的食案。而未来,他一手带出来的精兵会与另一个平庸的将军出征。瞬息万变的战场根本不会给将军成长的机会,是庸才还是将才,在出生的那一刻便已决定,而非后天的经验积累。身为三军主将,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决定着几千上万乃至百十万人的生死,而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局,也决定着一个王朝的命运,是千秋万代,还是短折亡国,取决于将领的忠心与才干。王贲静了下来。“上将军,请。”刘季的声音再度响起。王贲抬头。宫苑巍峨威严,旌旗直插云霄。一如昔日战场,他纵马于五国城楼之下,看亲卫拔去原有的旗帜,换成大秦的旌旗飘扬。“陛下等我许久了?”王贲笑了一下。他抬脚,玄色皂靴踏在台阶。“上将军到——”身后响起刘季清朗声音。“上将军?”鹤华微微一愣,瞬间高兴起来,“阿父,通武侯过来了!”“他一定是知道自己错了,来跟阿父赔礼道歉的。”鹤华扶着食案站起身,向外面不住张望着。殿门外,男人的身影逐渐清晰,那是一个极其英武也极其锐气的男人,与蒙恬的稳重内敛不同,与屠睢的杀气腾腾更不一样,他一身华服,处处精致,衣袖与领口以金银线滚着边,在日头的映照下闪着细碎光泽。——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出身锦绣之中的贵族,贵族之地的喜华服爱讲究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可他不仅是一个贵族子弟,更是一个九死一生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常胜将军。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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