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应是从未受过此等重话,嘤嘤哭道:“你就只知挂着他,不用管我们母子俩了。你陪他去罢,不然他又寻了短见,万一皇上哪天心血来潮,又要召他进宫,你拿什么交差?就等着咱满门抄斩算了。”她一路哭喊着跑了。清流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喃喃道:“我要做爹爹了?啊,哈哈……”他像孩子般手舞足蹈地冲了出去找夫人赔罪。李夫人那番话,却也提醒了我。我呆呆地凝望屋顶,角落里,一只蜘蛛正忙碌吐丝织网。它的一生,就是织就一张牢固的网,从此捕食无忧。而我的一生,已经是张网,将我层层笼罩,无从逃遁。连求死,亦是奢望。我静静地休养,清流知道我将小雨赶了出府,也没再追问什么,只叹道:“也好。”他心里,似也已认定我扛不起一个男人的担子。毕竟,连自己也保护不了的男人,谈什么成家立业。他绝口不再提功名之事,我也日夜缄默。我们唯一的交谈,仅是在饭台上寥寥数语。以往那夜半剪灯芯,靠肩读诗书的日子,遥远得仿佛已是前生梦境。李夫人也全无那天的尖酸,对我依然笑脸晏晏,甚至比从前更亲切几分。也许她以为我不曾听到她那天的话,也许是清流告戒过她,也或许,只是因为不想我再度萌生死意,连累了李府。这一层利害,不用她说,我也明白。她的注,押对了。两个多月后,中秋。宫轿停在了府前。皇帝传旨,嘉奖我上回的“凤飞离”演得入戏,赐下几大箱的绫罗珠宝,还要我去为今晚秋宴献艺。还好,他用的字眼是献艺,不是赤裸裸的侍寝。虽然从跪伏听旨的清流夫妇到宣旨的太监,都心照不宣,我此去,不过是将在另一个男人身底下扭动呻吟。清流望着耀花了大厅的赏赐,脸上阵红阵白,拉着我的手嗫嚅,却终究没说什么。原本,他也确实帮不了我什么。我默默地朝他点了点头,上了轿。本以为轿子会直入父皇的寝宫,过廊里却被人拦下,有人盘问了几句,轿夫突然调了头。停下时,几个太监粗暴地将我从轿里拖出,压着我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眼前珠帘低垂,两边高脚紫铜香炉,凤凰喙里袅绕吐着龙涎沉香。这香味,幼年也常在母妃的殿里闻过,只不过母妃的香炉是丹顶鹤。只有皇后才能用凤凰图徽,这也是心比天高的母妃一直想一争高下的痛处。我低着头,不明白皇后为什么要人把我带来这里。她也不开口,只听见轻轻的金属声,那是她长长的纯金护甲套敲在凤椅扶手上发出的声音。就当膝盖冻得发麻时,终有人打破了死一样的沉寂。父皇一身便服入内,脚步在我身边稍稍停顿了一下,上前掀开了珠帘:“梓童,怎么不去秋宴?”“哀家若是去了秋宴,不就见不到皇上了吗?皇上难道不是想在自己的寝宫独自听这小戏子唱曲么?”相隔多年,皇后的语调比往日更冷淡,甚至带讽刺。我垂低的视线里,看到她纤长的手正缓慢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呵,父皇终于又有了子嗣?无怪皇后有对父皇冷言相向的胆量。父皇有些狼狈,旋即朗朗笑:“梓童多心了。中秋佳节,朕当然是要与梓童一起去御花园赏月。”“谢皇上,只是今夜风寒露重,哀家怕冻着这小家伙。”皇后指指自己腹部,冷冷的语气带着得意和欢喜。父皇一拍额头,笑嘻嘻地摸上皇后肚子:“是,朕糊涂了,冻坏了我的皇儿可罪过了。”皇儿?看来父皇真的是朝思暮想,也盼着再生一个男儿。可笑你的楚儿,就跪在你面前,你却半点也认不出。我双眼渐渐迷蒙,心,越来越冷。父皇却回过头,吩咐那几个太监放开我,叫我起身,就在这里为皇后唱上几曲。我诧异自己的忍耐,面对害死了母妃的皇后,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为她唱曲。想必,我的血,已经凉透。如果说那么年来,始终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重享父皇的爱,还憧憬着有否一日能为屈死的母妃伸冤,那此刻,一切已成泡影。当死都成为遥不可及的美梦,我只有好好唱我的曲,好好演我的戏。希冀不要触犯了任何人,殃及清流。他,大概是这世间我最后牵挂的一点东西了。皇后看我的眼神一直高贵不屑,但慢慢漾起点惊惑。我笑了,做了亏心事的她,这些年来,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在梦中见到母妃的鬼魂呢?她,一定是从我身上看到了母妃的些许影子了吧。“皇上,哀家想休息了。”她转头不再望我。父皇自然留在了皇后寝宫过夜。我被太监带到皇后宫门外。父皇既没交代他们送我去何处,也没说我可以回李府,所以他们就让我跪在宫门外空旷的青石板上。今晚的月亮,真是很圆。我茫茫望月,什么也不想。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再去想。风也很大,我试图数着那些飞过面前的落叶入睡,可地上阴重的湿气叫我觉得,倘若就此睡去,可能从此不会再醒。我就这样,看了一夜月亮。天蒙蒙亮的时候,宫门开了。父皇威武的身影投在我身前。微露轮廓的旭日在他身后。他高大伟岸,宛如天神。我没有对他磕头三呼万岁,因为全身的肌肉已经冻结跪僵了。能动的,只有眼珠。我费力抬起被夜露浸湿的沉重眼帘,望着他。他也望着我,神色复杂而变幻。蓦然将我打横抱起,低沉的嗓音里有着迷惘与无可奈何:“两个多月了,朕也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时不时地想起你。明明朕已经宠幸过你,毫无新奇可言了。呵,你赢了,逼得朕先向你低头。”他自嘲地笑,我也牵着僵硬的嘴角,想笑。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举起麻木的双臂环抱住他的脖子,干疼得像火燎的喉咙里沙哑地挤出点声音。“……好,好冷……”这个男人,是不是我的父亲,对我,已无任何意义。我只知道,他的体温,是我此刻唯一的慰籍。我像渴雨的藤蔓,牢牢攀住他不放,任父皇抱着我回到他的寝宫。龙床上的气味是熟悉的,仿佛还残留着两个多月前那叫我痛不欲生的淫靡气息。可我,什么也不愿再去思索。我只是裹紧了父皇替我盖上的两条厚厚丝被,但还是冷,嘴里却干得发疼,我瑟瑟抖,梦呓似地喊着要喝水。水来了。父皇亲自含着清凉如甘霖玉露的水渡入我口中。他的唇,随后落在我眉尖、额头,温暖一如记忆中。儿时的我,发了高烧,父皇便是如此亲着我,抚慰着焦躁不安的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