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心刁难他,一口气报了七八个菜名。他笑看我,满眼都是宠溺。「只要你吃得下,我都依你。」当时的我和他,都不曾料到,那一天永远也盼不到。深秋时节,一辆风尘仆仆的驴车停在了五行堂的大门口。我那早已被我遗忘的未婚妻子金玲珑,由一个年老仆妇陪伴著,款款步入我的视线。她低眉垂眼,楚楚惹怜,一身白衣白裙,益发显得娇女弱质,肤光若雪,杨柳纤腰轻扭间,堂里好几个血气方刚的弟兄都看直了眼。我也有霎那恍惚──这人,真是当年那个又胖又爱拖鼻涕的小丫头吗?「隋棠哥哥……」她也看见了我,美目蓦然泛泪,扑入我怀中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总算见到你了,爹娘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什麽?!我这时,才看清她全身缟素。「爹娘半年前染了重病,双双过世了,我在关外又举目无亲,只能来投靠隋棠哥哥你。一路上,多亏了奶娘,我才能平安来到这里。」她抹著泪,忽然似乎意识到自己正靠在个男人身上,不禁赧然後退,连粉颈也羞红了。她那奶娘哎唷一声,在旁打圆场。「小姐就是脸皮子薄。隋堂主是小姐你的未来夫君,又不是外人,小姐你害什麽臊呢?」边上弟兄都笑开了,跟著起哄:「原来是嫂子来了啊!堂主,什麽时候请咱们弟兄喝喜酒啊?」我听著弟兄们欢呼雀跃,再看看那娇弱动人的金玲珑,一时间,竟觉得周遭一切均变得不太真实,怔怔扭头──他就远远地站在一边,俊美的脸上虽然还挂著一贯的慵懒微笑,目光里,全是我从所未见的彷徨。当晚,安顿好玲珑主仆後,我回到房中。室内一团漆黑,他也不点灯烛,独自一人坐在黑暗里,等著我。我突然觉得心痛,过去,从背後俯身抱住了他,和他一起静静倾听著我俩的呼吸与心跳声。良久,他终於轻声开了口,很无奈。「隋兄弟,你有什麽打算?」我就怕他问我这个,更用力抱紧他,哀求道:「流衣,你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那个,是爹娘为我打小就订下的未婚妻子,况且如今又父母双亡,来投奔我。於情於理,我都不能弃她於不顾。否则,她一个娇滴滴、怯生生的女儿家,何以为生?他似乎也早已预知我的答案,肩膀微微在动,我想他是在无声笑。「我不会再问的,你不用为难。」他安慰地轻拍著我的手,语气很和缓。我深知他内心绝不会如他表面平静,却又根本想不出任何话来回应他。那一夜,我俩谁也没再开口,就在黑夜里枯坐到天明。玲珑不但美,厨艺也出色,这点倒是被我那有先见之明的娘给说中了。短短数日,她已熟悉了五行堂上下,不再像最初那样羞怯,还亲自下厨,为我做羹汤,俨然是个贤惠的小妻子。她不知流衣与我的关系,只当他是我的朋友,每次用饭时,她都巧笑嫣兮,邀流衣留下一起用饭。我在腹中苦笑。而流衣,眼神一日比一日黯淡。只有玲珑蒙在鼓里,殷勤地为我俩盛汤添饭。我瞧著她脸上天真的笑容,忽觉害怕──她若是得知真相,会如何?这一天,来得出乎我意料地快。那日上午,我去了城中一位武林耆老家送寿礼,还没回到五行堂,小厮急匆匆地在路上拦住我。「堂主,你赶快回去吧,金家小姐她出事了!」「什麽事?」我边往回赶边向他追问,他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更心焦,冲回五行堂,隔著老远,便听到金家奶娘呼天抢地的哭声从玲珑房中传出。「小姐啊,你究竟有什麽想不开非要悬梁自尽啊!你要是就这麽走了,我这老婆子也不想活了,陪小姐你一块去了算了。」看到我进房,奶娘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揪住我。「姑爷,你一定要救我家小姐啊!不然我老婆子做鬼也不放过你!」玲珑就躺在床上,脸色雪白,纤细的颈中一道勒痕触目惊心。正在替她把脉的大夫也不堪奶娘哭闹,好说歹说将她劝了出去。「好啦,小姐她只是晕过去了,吃几贴药就好,你别再哭,快去厨房煎些姜汁糖水来。」送走了奶娘,大夫终於吐口长气,责怪我:「你是不是对不起人家姑娘家了?好好一个女娃儿,怎麽会突然寻死觅活起来?要不是她奶娘发现得早,金家小姐就有性命之忧了。」我全然无暇反驳他,只急著寻找流衣。他就悄然伫立在廊檐下,看著我朝他走近,他牵了牵嘴角,涩然低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麽。玲珑她已经知道了。你出门後,她便来质问我,又哭著走了,我怕她想不开,赶过来,就听见奶娘在喊人救命……」我头脑嗡嗡地响,听不进他後面还在说些什麽,张著嘴,无言以对。他和我,相顾无语。枯叶被风带起,在他脚边打著转,瑟瑟抖。他对我凝视许久,最终微微一笑,温柔无比。「隋兄弟,该是我走的时候了。你保重,後会……还是无期罢……」「流衣……」我想拉住他,可手掌却重逾千钧,怎麽也抬不起来。我凭什麽去拉住他?自从玲珑踏入五行堂的那天起,我就明白,自己即将失去他,只是不知道会在何时。而他,其实也在等著这一天。或许是因为心头仍存些微奢望,才迟迟眷恋不去。可今天,一道勒痕,彻底勒断了一切。我僵立著,看他越行越远,直至消失。心口猛地窜过一阵奇痛,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後会无期。黄昏时,玲珑悠悠苏醒。面对我,她起初只是泪珠涟涟,一心要走。我又怎能放任她一个弱女子带伤离去,在我费尽口舌,赔了无数不是後,玲珑终於收泪。第一场雪在岁末飘落,我与玲珑成了亲。道贺的宾客不少,也有人在远方无法亲至,托人送了贺礼来。翌日管事清点满堂贺礼时,竟翻到一份江南舒家的礼单。「是太平赌坊的地契和房契。堂主,这可是厚礼啊!」管事又惊又喜:「啊,还有这壶酒,说是送给堂主你喝的。」我看著管事递过来的镶玉银制扁酒壶,已然痴了。流衣,流衣,为何还待我如斯……我轻抚著酒壶,只余冰冷,再也没有他的体温。拔开壶塞,醇香入鼻。是上等的陈年花雕。窗外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无声落,我想起与他的约定,双眼酸胀刺痛,只能大口大口,喝著同样冰冷的花雕。那晚,我酩酊大醉,卧雪而眠。第二日起,我继续借酒浇愁,整日浑浑噩噩,无心处理堂中事务。这五行堂兴也好,衰也罢,跟我又有何干?我日日狂醉潦倒,弟兄们与我日益疏远,唯有玲珑仍温言细语,细心照顾我起居衣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