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是真的死去,再无回魂之可能。丁白崖紧紧地抱着她,身前伤口的血和眼泪无声混流,直到她的身子发凉,彻底没了生气,慢慢放开。他跌跌撞撞,抱着她,寻到了液池边开得最盛的一株古杏树,在下面挖了整整一夜,从黑夜,挖到天明。天明之后,宫中人尽皆知,皇帝昨夜逃走。人人都在为出路奔窜,谁也不知,在皇宫太液池深处的花林边,他为她挖出了一个深深的容身之所。他知她喜爱杏花。春物竞妒,此花最娇。也惟有此花,轻红如锦,薄粉赛雪,当得起美人明妆如洗的赞誉。惜春时短暂,纵然枝头无限娇,亦是稍纵即逝,神仙难留。丁白崖将她放入其中,为她仔细整理衣容。她如此美,即便是此刻,看去也依旧如同刚刚睡去。他怎忍心用泥土覆盖。他将她的全身铺满落英,让花瓣为她阻挡那无情的泥,慢慢地,再将她一寸寸地掩盖。暂葬她后,他在树干上留下记号,撑着一口气,拖着摇摇欲坠的身躯,来到了永安殿。这座大殿之中,早已空无一人。他到了昏暗的大殿深处,坐在那一幅壁画墙的角落里,开始在墙角刻字,留给他的师父。他知道,他的师父一定会来这里寻他的。但他恐怕已是等不到那一刻了。在他死前,他必须要将殷妃的暂时容身之地告诉他,请他转给定王。还有,她是如何死在那些勾心斗角心怀叵测的恶鬼手中的,以及,她最后想要留给她夫郎的话。一个字也不少,原原本本,全部留在上面。刻完他想留的最后一个字,他筋疲力尽,头靠在壁画的角落里,停止呼吸。而他那无力落在了膝头的左手,犹紧紧地握着纂刀。那是他的师父多年前,在离开长安时,留给他的纪念之物。火把从絮雨的手中脱落,坠在地上,火星四溅。她张口,仿佛想发声,话却说不出来,只扭头,望着那片液池花林的方向,整个人不停地颤抖,泪滚滚不绝,夺眶而出。就在她双腿站立不住,人将要跌倒之时,裴萧元拦腰将她护住,紧紧地抱在了怀里。第151章“师恩胜父,铭心镂骨,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今不肖如我辜负恩泽,盼师父勿以为念,多加保重。弟子白崖顿首,再顿……”那第二个“首”字刻到一半,戛然而断。叶钟离微颤的手抚过这最后一列封尘多年而今终于重见天日的刻字,禁不住再次老泪纵横。“丫头,你知道吗,当日在我抹完永安殿壁画最后一笔,对着它时,我是何感觉?”絮雨从裴萧元的怀中抬起一张泪面,望向阿公背影。“白日白日,舒□□晖。数穷则尽,盛满则衰。”只听阿公悠悠道。“那是我最费心血亦是我最得意的一幅画作,然而,在那一刻,我生出一种预感,我这一副为君王而作的壁画,它或将无法长存。”“我决意离开长安。我问白崖,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走,他迟疑了许久,向我下跪,说他还不想走,长安有他没有报的知遇恩。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他的心中有了牵挂。”“变乱过后,圣人临朝,我听到了些关于他和殷王妃的流言。我自不会相信。他固然犯了大错,不该钟情于人妇,但他秉性我再清楚不过,冰心玉壶,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道理,他不会不知,断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奈何三人成虎,我便想寻到他,亲自看个究竟。我寻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有了结果……”“阿公!”絮雨从裴萧元的怀中出来,跪扑在了叶钟离的面前,伏在他的膝上。“都怪我。当年若不是我误闯进来打断,阿公你或许当时便已寻到了他……”一时之间,她泣不成声。叶钟离微笑摇头,他抬起她脸,为她擦去面上的泪。“与你无关。阿公到的时候,他已是去了。何况,阿公没寻到他,遇到了你,这何尝不是白崖的心意?是他将阿公引去了那里,阿公方遇到你。一切都是天意。如今终于得了结果,阿公安心了。”“阿公还想在这里坐坐,你去看看你的母亲吧。”絮雨向着叶钟离身旁那一包遗骨郑重叩首,随即,她从地上爬起。困扰她的梦境,春月下的液池花林,丽人声声勿归,随风入耳。原来阿娘她一直就在这里,在她的身边。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足下布满了落花和腐草的松软泥地,朝着她梦中的的那一片境地走去。春月升在林头之上,液池一陂春水。在杂树高矮相间的岸上,古杏树静静地张着它繁翳的树盖,纯若素纨,粉若云霞,月光透过间隙,在铺满落英的地上,勾勒出了一片浅淡而朦胧的花影。人来的脚步声,惊动了一只停在花间正享啄着甜郁杏蕊花蜜的春鸠。那春鸠惊鸣一声,仓促松爪,离飞而去,踹得花枝颤抖不停,满枝的寂寞乱花如遭急雨抽打,簌簌脱离枝头,落坠而下。杨在恩将闲杂之人远远地驱走,又匆忙用帷幕将花林全部圈挡起来。裴萧元亲自带人在树下破土。挖地下去约一臂深时,他感到锄头仿佛碰到什么金属之物,发出叮的一声轻响。他立刻停下,抛开了锄,命一同挖土的人也丢弃工具,改手挖泥。接着,他蹲下身去,小心地用手拨开了泥土。借着火杖光照,他看见土下隐隐烁出几点金灿灿的光。他将那物件从泥里轻轻抽出,在袖上擦抹去上面裹沾的泥土,辨认出来,是一枚女子用作发饰的金钗。他的心微微一紧,下意识转头,看见她果然软跪在了一旁,头脸深深埋在一片积满残败落英的污泥之上,两个柔弱的肩膀在剧烈地抽动着,却发不出半点的声音。他心随之抽搐了一下,如遭一根刺鞭猛挞,胸口闷涨难当。他将手中最先起出的金钗放在铺于一旁的素布之上,接着,迅速走到她的身旁,握住她肩,将她一张颜色惨白的脸,从泥地里轻轻地托了起来。“我先送你回。”他说道。她猛烈摇头,接着,自顾冲到泥坑旁,跪在乱土堆上,俯身下,和其余人一道,开始用手挖着泥土。“嫮儿!这里用不到你,你听话,先回去吧。”他已能预料,片刻过后,入目将会是如何的情状。他怎敢叫她经受那样的景象。他跟上,单膝跪在一旁,低声苦苦地劝。她却恍若未闻,也无半点眼泪,只睁大一双眼,紧抿唇角,直勾勾地盯着土坑,手不停地挖着泥。一片织着宝象花的残锦一角,突然显露在了一块她刚挖出的泥团里。那原本美丽而光彩的织物,在地下深埋将近二十年,脆若纸张。随着泥块松散,织物随之片片破碎,消失无踪。她的双手顿了一下,眼角发红,浑身抖得愈发厉害。“嫮儿!”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