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汝自高地跌跌撞撞跑下,还不待喘过气来,便急急开口向温商尧道:“国、国公,陛下口谕……请国公今晚入宫赏戏!”见温商尧仍旧面色淡然地驻于马上,似无领旨之意,他忙又小心斟酌措辞地规劝道:“国公与陛下本乃昵爱……至亲,何以此番阔别重逢倒成了仇雠?而今兵戈四起,我大周风飘雨摇已呈累卵之危,断不容再生君臣不合之事端……还望国公不计小嫌,就随奴才进宫去罢!”温商尧微微仰脸,朝少年天子所在的坡上望去。与那背手而立、面容怏怏之人对视少顷,又淡淡掷了个笑道,“劳烦公公转告陛下,温某还是那句话,‘陪王并枕,侍驾合欢,绝非一朝首辅之责。’”轻咳数声,即一策马缰,返身而去了。那小太监不及前往天子身旁回话,即听见伫立高处的少年追出数步,冲那渐远的背影扬声道:“温商尧!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废了你吗!”同样心思晦暗的不止是少年天子,还有喜车一路北行的淮王世子妃。偏偏都是些为情所困的可怜人,为它干戈征伐穷兵黩武,为它甘于辗转一生凋零异乡。素衣美人一脸怔忡地坐于车上,纤瘦的身子受着长途颠簸,不时惊起宕下,左摇右晃。慢慢地,她打开了自上车起就紧紧怀抱臂弯之中的那幅卷轴——画上的美人广额薄腮玉面娇容,微微含笑又隐隐颦眉,似娇还怯的神态愈显其国色香艳。临行前,她忽而起念,悄悄将两幅画调换了去。因此这画上的美人非是她本人,而是与她极为相似的另一个女子,先帝宠妃唐乔。“乔夫人,对不住……”秀目低垂,反复且仔细地瞧了瞧那画上美人,旋即又将画轴卷起收拢。车上女子往后轻轻仰靠,阖起眼眸默念道,“你虽逝得早,却牢牢将他的心占去半生,已比别的女子幸得多了……苑雅不过求国公偶尔抬起眼眸便能看我一看,你若泉下有知,万莫与我计较……”送亲的一行人接连在驿馆落脚几宿,临近出塞时候,苑雅便淡扫峨眉,换上嫁衣。已循着汉人礼俗作了金钗红衣打扮的女子,粉容修眉的绝代姿容,宛然不输她手中画轴中的美人。说来也好笑,这是她第二回要嫁一个她“只闻其名”的男子,而且比之简柏修那等膏粱纨绔的粗暴浪荡,相关这羌族汗王的传闻则更令人心惊。尽管少年天子命当时的送亲之人三缄其口,可韦云珠为羌人铁骑奸辱而死的事早已在长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她一壁为即将与这个女孩殊途同归的下场感到忧戚,一壁又觉如释重负。察可古犹如极寒之地的饿狼,他的勇力无双与凶残成性早已人尽皆知。一身嫁衣的美人等候于自己的喜车之内,等待着未曾谋面的夫婿前来迎接。她低声吟唱起家乡小调,柔靡之音似一缕轻烟散于这一望无际的荒楚大漠。她的家乡与她爱的男人同在崇山峻岭之后,她的胸中抱定了慨然赴死的决心。忽然烟尘四起,直抵云霄,连奔过荒野的风也变得狂野靡常,原上野蒿竞相伏倒。铮铮蹄声由远及近,渐至震耳欲聋。骏马之上的羽林少年各个面色持重,将手掌置于了刀柄之上。经过了那夜宫变的恶斗,他们已经可以分辨出来自一头猛兽的危险气息。黑压压一片铁骑以水银泻地之势倾倒了来,为首的英武大汉一声喝令,又立马云遏风止地驻下不动。范炎青肩颤身抖,两拳紧握,一双凤眸瞪视着为首的汉子收缰立马,大步走了过来。索要的城池一座未得,不过以几箱金银玉器作为嫁妆,再加之些许籼粟、胡桃、地骨皮一类的琐物,分明即是汉家皇帝的“先抚后攻”之策。他早已做了打算,若这汉家女子容貌过人便就地将她扯于胯下,与她行个欢好之事再赏于手下;若姿色不可,便辱她一通,再令这些长安来的黄毛稚儿们送她回去。“让我瞧瞧这又是哪个冒名的公主?”察可古一眼不瞧那眦目于己的羽林少年,不屑哼出一声,就上前一把扯落了傍车的珠帘——他看见一个女子跪于车内,以羌人的礼节两手交错着置于肩头,循声仰脸相迎。一双澄澈已极的眼睛犹带泪光,唇红染就的笑容却带着不畏死的毅然决然,她说,“贱婢奉大周天子之命,前来侍奉汗王。”鸿雁噪晚,狂风声势渐弱,萧瑟大漠竟慢慢蜕出了旖旎温存之态;而这狼一般的男子,眸中也渐渐生出了愈来愈柔软温和的光亮。族内多得是隆鼻深目、身姿曼妙的美人,可没有一个美人及得上眼前女子的神韵脱俗,容颜绝世。她竟似鞘般,敛住了他所有刀光万丈的狠绝狂戾。察可古俯身向苑雅靠近,一下把她托抱于怀中。“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汉人的贱婢,”他对她俯下眼眸,极致温柔地说道,“你是我察可古的王后。”第84章 要休且待青山烂(中)杞昭见温商尧久不肯服用童女月红所炼的“宝丹”,自蜀地归来后身子便每况愈下,以前只是不时几声轻咳,而今却是咳必见血,举步维艰了。他恼他不解自己苦心,又不免为他病急心忧乱投医,转而听信马开元的巧言唆挑,求解于巫禳之术。期间所行的荒唐事,一时也不可胜举。那马开元本就奸猾狡作,擅于拍马迎合,而今更是掐准了少年天子的七寸,极尽诱哄撺掇之事,一套接连一套的把戏将皇帝唬得信以为真。将“右相”之位囊入怀中不止,还一心提拔自己的亲族,大有后来居上取代当年温姓戚族的态势。便是温商尧自己也知道,这伤上加伤接连重创,已断无多少时日可活。然而阮辰嗣每日仍自觉前去温府,为其诊病送药也不过一个由头罢了。“知己”二字,最是重於红尘。阮辰嗣蹙着眉头,替闭目在座的男子把过了脉,一双眉便绞得更紧了。温商尧仰头后靠椅背,微微掷了个笑道,“实话。”“若今年冬天天气不寒,许还能勉强撑过;若今年冬天雪过三场,国公怕是……”言及此处,阮辰嗣猛然一收话音,悄然咽下一口惋叹,又改圜口气道,“一个人的命数多有奇变,也非单凭脉象做得数的……卑职也曾见过这么一个病人——”“阮大人,你是老实人。”苍白病容看似十分疲倦。他已瘦得有些嶙峋,双颊一日陷过一日,那曾世之所稀的俊美容貌也一日嬗减于一日。温商尧眼眸未睁,只微笑打断他道,“老实人若要撒谎,不单自己难受,可教听的人更为难受。”阮辰嗣倒也宽纾了眉头,摇了摇头自惭一笑,忽又似想起什么似的,道,“卑职还有一言……只不过卑职身为人臣,万不该妄议君主……”温商尧轻轻咳着,微微摇头道:“大人有话当讲无妨。”阮辰嗣低下眉睫,清俊面庞露愧赧之色道:“卑职愧于国公,卑职……陛下派人去卑职的家乡,捕来卑职的一众乡民亲眷相挟,卑职无奈之下只得将那催下童女月事的药方呈予了陛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