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八只蹄子的羊踢了他的脚跟一下,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转过头来看它,羊儿没等他回头,便拼命往街上跑去。他跟着羊儿走,羊儿跑过一条长巷,爬上台阶,沿着街心走,向左拐了一个弯,又往左走,穿过人家的后院,再越过挂满艳红幻一笼的大街,沿着一排商店走,绕了个大圈,不曾停下来,再穿过死寂的暗巷,进入一片野草丛,来到一排仓库外面,绕着其中一个仓库走,终于停在一道木板门外面,低下头去吃从门缝里长出来的野草。“你是说小不点在这儿”燕孤行惊惶地望着羊,尔后脸凑到门上,低声问:“小不点,你在里面吗?”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抓住他的衣领,他挣扎着,从眼角的余光看到昨晚在马戏团里的那个直嘴巴。“放开我!”他大叫。直嘴巴把他举到齐眼高,吼道:“小杂种,你是来找死的吧”“燕孤行,我在这里!”蓝月儿在门后面大叫,使劲捶打那道门。燕孤行用脚猛踢直嘴巴的胸膛,喊着说:“把她放出来!”这时,另一个仓库里传来阎背香阴郁的声音,像野外回音似的,声音的主人说:“把他关起来,明天丢到流沙里活淹。”“是的,阎先生”直嘴巴恭敬地朝那个仓库哈腰,然后,他拉开那道门上生锈的铰链,把燕孤行丢进木板房里去。八只蹄子的羊看见门打开,也跳了进去。“小不点”燕孤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叫道。“我在这里”蓝月儿回答他。她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此刻重逢,颤抖的声音里竟有又惊喜。燕孤行在黑暗中摸索,她提醒他说:“小心别踩到一个洋囡囡。”她闻到他的味道,伸出五只手指抓住他,他牢牢抓住那只手,靠着她的手坐下来。“他们是人贩子”着说。“不要怕”他安慰她。“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震颤的声音说。“我也是”他沙哑着说。“我听见他们说明天要把你丢到流沙里去。”“我不怕。”“他们卖过很多女孩”她说,声音满是惊惶。他们突然听到门上铰链松开的碾轧声,门嘎嘎地开了,直嘴巴提着灯笼走进来,一手把蓝月儿抱起。燕孤行拼了命扯住直嘴巴的手,大叫:“放开她!”直嘴巴使劲甩开燕孤行,走出去,把门关上,任由他在里面大喊大叫。蓝月儿在直嘴巴手上流着泪挣扎,却像一只被支配似的小动物似的,只能作些无意义的反抗。直嘴巴把她带到一个房间去,她重又闻到那令人窒息的香味。那个戴黑色圆礼帽的男人就在这儿,在幽幽的灯下坐在一把镂花椅子上,帽檐下面那双阴沉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直嘴巴把她放下来,退了出去。她发着抖,对阎背香乞求说:“先生,求你放我走”“你为什么要走”阎背香皱着眉头,饶有兴味地问。“我不想留在这儿”她哭着说。脸露一抹令人发毛的微笑,他对她说:“你不会留在这儿,明天大清早,两匹小马接着的一辆金色大马车,会来把你接走”“你要把我卖去什么地方”她颤抖着问他。他背靠椅子上,叹息说:“那是一个乐园去了之后便不想回来”“我不要去”她说“人不能只去他想去的地方”他的身体往前倾,盯着她说。“求你不要杀我的朋友”她恳求说。“丫头,人有自己的命运”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余音漂浮在空中。她听不懂,抬起头,可怜地望着他,说:“先生,求你放过我们,我会报答你”“你怎样报答我”他绕过书桌,停在她身边。她缩成一团,泪眼蒙陇,牙齿打战。“人不能空口讲白话啊!”他手放她的肩膀上,马上又缩了回来。他从怀中掏出一条勾花白手帕,抹抹那只手,又回到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她,说:“带你来,是要你记着我,将来你会感激我赐你锦衣玉食,你也会学懂怎样报答男人”“上帝会惩罚你”她呜咽着说。他望着直嘴巴在外面守着的那道门,笑声刺耳,说:“假使有上帝,便不会有外面那种怪胎。然后,他吩咐直嘴巴把她带出去。他把那条勾花手帕折起来,放到怀里去。刚才碰到她的肩膀时,他突然感到她身体里面有股力量,不像她外表看来这么弱小、凄凉。“这个丫头将来是个妖物!”他暗自解释那股震慑他的力量。他阎背香是个博览群书、过目不忘的人,他当然知道,所有祸水红颜都是妖物,身上有一种毁灭性的诱惑力,会把男人煎熬成一副可怜相,然后吸干他的血,连一根骨头都不剩。8在那个暗室里,八只蹄子的羊拼命吃着从地板缝中长出来的青草,好像想吃出qi書網-奇书一条路来。只是,那些青草是用女孩们恐惧颤抖的眼泪灌溉的,很苦很成,它吃着吃着,流出眼泪来,咩咩的叫声像孩子的哭泣,让人听了难过。兼孤行蹲在门板后面饮泣,突然,他听到从老远传来的脚步声,愈走愈近,然后,门的铰链松开了,直嘴巴提着灯笼把蓝月儿搁在肩上带回来。燕孤行想冲出去,给直嘴巴用力推了回来。那道门再一次关上。“那个人明天一早便会把我卖掉”她瑟缩在地上,哭着告诉他说。“我们要想办法逃走”他说,声音却毫无把握。“从来没有一个女孩能够逃出这个房间”她凄凉地说。他无语。漆黑中,他们的身体牢牢地靠在一起,等候那不可知的残酷命运在他们身上再端上一脚,世上竟有比弃儿和孤儿更悲惨的事。外面刮着狼嗥样的狂风,他们掉的眼泪会让脚下的地板重又长出凄苦的荒草。在那个盐味的房间里,时间长得像永远过不完,他们受尽恐惧与分离的折磨。尔后,他们听到风声停歇了,只剩下吵人的虫鸣,愈来愈相信,离别的时刻已经不远。直到听见门上铰链松开的僵涩的声音,两个人都以为是天亮了,两个发抖的身体靠得更紧一些。那道通往地狱的门辟然打开,一个提灯的形影站在外面,是个比直嘴巴小得多的形影,也没有蛀牙的味道。他们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看到那个能说出别人名字的秋千女郎站在那儿。“快跟我走!”女郎的声音竟如他们一样抖颤。燕孤行连忙拖着蓝月儿走出去。八只蹄子的羊跳过门槛跟着跑。女郎把门关上,系上铰链,提灯带他们穿越一片野草丛,来到村外的一条山路,对他们说:“从这儿一直走,不要停下来”“姐姐,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蓝月儿对她说。女郎脸露惨淡的笑容,陡地撕下脸上的一张人皮面具,露出来的那张脸,布满斑斑驳驳的疤痕,上面长出脓包和肉芽,烂得不像一张人脸。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