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然明白了。 杜卫平回转身,看见了我。 「嗨,你来了?」他轻松说。 「谢谢你的圣诞树。」我说。 他笑笑问:「你是怎么猜到的?」 「本来也在猜,现在看到这棵树,就明白了。」 「今年的圣诞树特别漂亮,所以我去买的时候,也买一棵给你。你都不布置圣诞。」他脸上闪亮着光彩,好像我是那么理所当然的应该拥有一棵漂亮的圣诞树。 「圣诞和除夕的生意好吗?」我问。 「已经全满了。」 「那不是很好吗?」 「蒂姝也订了除夕的桌子,说是跟按摩院的同事来庆祝新年。」 「看来你很快可以储到去普罗旺斯的旅费了。」 「可是还没有假期呢。」他耸耸肩。 「你会怎么布置你的圣诞树?」 「会挂些彩球和音乐灯泡。」 「会在树顶挂一颗星星吗?」 「应该会的。」 「到时候可以让我挂吗?」 「可以。」他回答,「但是,为甚么?」 「我就是喜欢挂上最后一颗星星。」我说。 那天,「渡渡厨房」的圣诞树已经布置得美仑美奂了。地上堆着礼物,树上挂满彩球,在树身上绕了好几圈的七彩灯泡在唱着圣诞歌。杜卫平把星星交给我,说: 「你来挂。」 我爬上梯子。我一直向往这个动作,甚至渴望能够为世上每一棵圣诞树挂上星星。总是相信,要是能够在树顶上挂上最后一颗闪耀的银星,便会遇到幸福的事情。 当我把星星挂好,回转头来的时候,我看到杜卫平站在下面,双手在身后,微笑望着我,一瞬间,他那双熟悉而又亲近的眼眸,灿灿亮亮,如同天上的繁星。在我俯瞰的短短片刻,我才发现,下面有一张脸,一张亲厚的脸,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看着我完成这个幸福的动作。我想说一声感谢,可是眼睛已经禁不住泛着泪光了。 「你站在上面干甚么?快下来。」他唤我。 我从梯子上走下来,没让他看到我的泪水。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上面缚着一只美丽的蝴蝶结。 「圣诞快乐!」 「甚么来的?」 「你拆开来看看。」他神神秘秘的说。 我解开蝴蝶结,打开盒子,盒子里放着一个陶土造的摇铃,摇铃是砖红色的,上面髹上很精致的图案,有公(又鸟)、飞鸟和鱼。我拿在手上,在耳边摇了两下,摇铃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这是外国人用来唤人吃饭的摇铃。」杜卫平说。 「有点像我们念小学时,校工用来提醒大家下课的摇铃,但是漂亮多了。」我说。 「喔,我记得!」他想起来了,笑着说:「那个女校工长得很胖的。」 那个时候,每当学校的闹钟坏了,那个胖胖的中年女校工便会拿着一个铜造的摇铃在走廊上当啷的响。小小的一个摇铃,声音却可以传遍校园里每一个角落。花王养在宿舍里的一头公(又鸟)也会跟着铃声啼叫,忘记自己的责任是在早晨啼叫。老师常常说,那是一只神经错乱的公(又鸟),我倒觉得牠是一只感性的公(又鸟),每一也努力回答铃声的呼唤,即使已经天黑了。 「干吗送个摇铃给我?」我问杜卫平。 「以后你想吃东西,可以摇铃。」他咯咯地笑。 「那我会常常摇的。」 「第一眼看见这个摇铃便觉得很漂亮;买回来之后,才发现原来是西班牙制造的。」他说。 「漾山在西班牙,你在香港,也无意中买了西班牙的摇铃,你们真是心灵相通!」 他胹腆地笑笑。 「几公哩之外,能够听到铃声吗?」我问。 「没可能吧?」他摇摇头。 我想象在圣诞树顶挂上星星之后,便会遇到幸福的事情。结果,我收到一个漂亮的摇铃,果然是应验了。我把摇铃放在外衣的口袋里,跟杜卫平说: 「我回去书店啦。那棵圣诞树上的星星等着我去挂呢。」 「我这个除夕会很忙的,你呢?」 「我也很忙。」我说。 离开「渡渡厨房」,回去书店的那段路上,我每走一步路,口袋里的摇铃也会轻轻的响。我想起人们说的「蝴蝶效应」:混沌理论说,亚洲的一只蝴蝶拍动翅膀,几个月后会在大西洋造成飓风。当我的摇铃当啷当啷地响,南太平洋上,会不会有一只感的公(又鸟)随着铃声啼叫,尽管已是黑夜? 除夕晚上,天气骤然变冷,一直下着微雨。我穿了一件高领黑色毛衣,站在阳台上看风景。 「我走啰?」小哲说。 小哲今天穿得特别醒目,卡其色连帽夹克配一条磨得发亮的古董牛仔裤。他和八级钢琴去参加派对。 「你要不要来参加我们的派对?」他体贴地问。 我摇了摇头。 「我们的朋友之中,也有喜欢女人的。」他说。 我笑了:「今天晚上我不打算去碰运气。」 「那好吧!新牛快乐。」小哲跟我说。 「新年快乐。」我说。 我把书店的灯关掉,只留下圣诞树上的灯泡,在夜色中闪烁,没那么寂寥。 走过繁嚣与宁静的街道,我看到自己短小的影子斜斜投在地上,我赶紧加快了脚步,使自己不至于流落街头。从书店走路回家,平常要二十分钟。跟杜卫平一起走,两个人聊天,时间好像过得很快,而其实是走慢了。今天,我好像走得特别快,我要回去看我的鱼。假如鱼也有时间,也了解光阴的流逝,牠们是否同样会在今夜想念我,如同我想念牠们? 我拧亮了灯,踼掉脚上的球鞋,抖落身上的雨粉,拿着饲料走到鱼缸前面,喂我的蓝魔鬼鱼。牠们游向饲料撒落的地方,满足地张开咀巴。一瞬问,我了然明白,鱼只有内在的生理时钟,而不知道外在的光阴。日月迁移,对牠们是毫无影响的。鱼并没有爱与回忆,也没有相聚和诀别。 可我不是鱼,我怎么知道呢? 我宁愿相信,牠们是有感知的。 据说,人的感觉神经之中,最后消失的,是听觉。眼睛睁不开了,嗅觉失灵了,舌头再也尝不出五味,只有听觉留着。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听到亲人在耳边的呼唤,竟然会淌泪。 假如是这样,对一个写歌写词的人,是多么幸福?他最后听到的,是海浪的声音,也许还有回忆里的歌声。 在那遥远的国度,今夜他会否为我放歌?放一阙除夕之歌。 我把灯关掉,坐在窗边那把扶手椅里,包着膝头,看街上的风景。挂满霓虹灯饰的对岸,有些茫茫。 那一年,当布列塔尼夜空上最后一朵烟花坠落,我以为我的人生也完了。 今天所过的人生,是我完全没有梦想过的。原来,人可以度过最无望的日子。抖落身上的灰雨,重披一身星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