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青的邻家小哥哥、邻家好伯伯,和在巴黎时的长辈们都到齐了,舞台已经站得这么满,他这个冒牌未婚夫,岂有不退场的道理?可是就算要退场,也要退得漂漂亮亮吧?接下来几天,他都在想,去这场聚会,穿什么衣服,才能给自己一个漂亮的谢幕。他和祝青青的日子过得随性,他平时就只穿校服和舒服便宜的衬衫长裤,只有一套西装,是置办来应付所谓正式场合的,浅灰色的西装,他穿在身上倒也有几分大人模样。只是,他从未去过留洋新派人的聚会,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的这套灰西装会不会贻笑大方?他还记得家族里流传已久的那个笑话,说是太爷爷年轻时,第一次被邀请去参加洋人的舞会,听说洋人都穿西装,自己也去置办了一身,但到底还是闹了个大笑话——他不知道,衬衫是要扎进裤子里的,外套下面露了一大截衬衫。就在他万分纠结的时候,谢南邻又来了,来雪中送炭,也可以说是火上浇油。谢南邻送来了两个包装华丽的盒子,打开是一男一女两套礼服。他笑着说:“时间紧迫,定做来不及,只好在永安百货买成衣,希望合你们的尺寸。”他办事这样妥帖,让方廷玉心内惨然。聚会的那天,谢南邻开车来接方廷玉和祝青青。方廷玉早早换好了衣服,坐在客厅沙发里等祝青青出来。这次聚会他将面临什么?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像当初太爷爷那样丢丑的,在心里笃定了这一点后,他反而不怕了,确凿无疑的事情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未知。祝青青独自在外漂泊这么久,现在终于和她的叔叔伯伯们重逢,出于对故去老友的愧疚,他们也肯定会出手“纠正”她偏了轨道的人生吧?何况祝青青也一直梦想着回到过去的生活,什么做生意呀,开造纸厂的,都是权宜之计罢了。在聚会上,他们会不会问她接下来的打算?她会怎么回答?或许,今天跨出这个门,她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方廷玉一寸寸地打量着这间小公寓。当初搬进来之前装修过,但住了这小三年时间,所有的东西都不同程度地旧了,原本雪白的墙壁泛了黄,座钟的角从方角磨成了圆角。有一次搬东西时,把柜子磕掉了一块漆,柚黄色的沙发也有几处爆皮……卧室门“吱呀”一声响,祝青青出来了。粉色的缎子礼服裙,缀着白蕾丝,轻盈、娇俏,娇贵不可言,这才是原本的她,众星捧月,万千宠爱的桑家晚晚。她走到沙发前,和方廷玉两两相望,彼此无言。打破沉默的是门铃声,应该是谢南邻来了,祝青青长舒一口气,脚步轻盈地跑去开门。谢南邻今天也是盛装,一身黑色西装,打酒红色领结,高大挺拔,贵气文雅。倒衬得他方廷玉越发像个未经人事的单薄少年。方廷玉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庆幸的是,一路上谢南邻倒也没有多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开车。在路上开了一个多小时,车子最后来到一个挂着“傅公馆”牌子的地方,西式建筑的三层小楼,谢南邻停下车,扭头笑说:“有个人强烈要求把聚会办在这儿。”狐疑地进了门,看到迎上来的人,方廷玉疑惑更甚,是傅六小姐。他和傅六小姐没有私交,只因为祝青青的关系见过一面,一起吃过一顿饭,但对傅六小姐的明艳光彩印象深刻。怎么这场聚会,倒在她家举办?傅六小姐迎上来,给了祝青青一个大大的拥抱:“原来你是桑可贞的女儿。真是巧啊,要没我那张报纸,小谢还找不到你呢。”可贞,是桑含章的表字。祝青青也一脸疑惑,谢南邻笑着解释:“长辈们的关系枝枝节节的,有的关系他们不提咱们也不知道。”傅老早年也是科举出身,桑含章在私塾时的恩师和傅老有同年之谊,虽然后来没有走仕途,但和傅老关系一直很好。科举取消后,恩师到处奔走为桑含章谋新出路,正是傅老建议桑含章去考的庚款留美生。只是后来,傅老忙着搞革命做实业,桑含章去了法国,关系便渐渐淡了。桑含章没有提起过,祝青青也就不知道原来父亲和大名鼎鼎的傅老有这样的渊源。傅六小姐倒是听父亲提起过两句,是在桑家灭门那年。和桑家失了联络的谢鹏举写信托故交们帮忙,也托到了傅家,傅老便对家人感叹了一句“桑可贞这个人可惜了”。谁想到桑家小女儿竟然劫后余生,还误打误撞地成了自己的生意伙伴。这样传奇的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一向最爱看戏剧大开大合的傅六小姐怎肯放过这次机会,于是极力促成聚会在自家举办。倒也好,谢家在上海没有产业,谢鹏举如今还住在饭店里,一帮从北京来的叔伯就更不必说了,傅家确实是最好的聚会地。和傅六小姐说话谈笑间,叔叔伯伯们都从二楼下来了。祝青青站起身来,看着走在最前面的男人,红了眼睛:“谢伯伯。”顷刻间,祝青青如被潮水淹没,叔叔伯伯们围在她的四周,谢鹏举握着她的手:“苍天有眼啊,晚晚还活着。你这些年在外面受苦了,我真对不起你死去的父亲。”祝青青安慰道:“其实我在外面也没有受苦,方家人待我很好。”她向众人介绍方廷玉:“这位是我的恩人,徽州方家的少爷,方廷玉,这些年我多得他照顾。”恩人,原来我只是恩人,方廷玉内心酸涩,说不出话来。众人这才把视线移到一边的方廷玉身上,谢鹏举细细打量着方廷玉,道:“我这个伯伯代可贞多谢你这些年照顾晚晚,不知表字是什么?该怎么称呼?”表字?是了,虽然都是些新派留洋人,但他们大多生于光绪年间,从小读的是四书五经,读书人都是要取字的,比如岳濯缨,他就是本名清,字濯缨;方廷玉的父亲方乃文也有表字敏学;又比如谢南邻,他也有字,字良朋。按说方廷玉也该有字,但他少时离经叛道,厌恶古中国的那一套,所以并没有取。谁想到今天竟然被问表字?方廷玉微一愣怔,脱口道:“我字远道。”谢鹏举追问:“远道,好字,可有什么解?”一般而言,字依名而取,名与字之间多有关联,但方廷玉只是随口一说,有什么解?他哪知道有什么解!这谢鹏举是什么老学究,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最后为他解围的是祝青青,祝青青笑着解释:“他名廷玉,字远道。廷玉是廷中美玉,远道是江湖古道。是居庙堂之高、思江湖之远的意思,方家老爷是盼望儿子能入世且出世。”谢鹏举笑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才不是,方廷玉苦涩地想,我只是想到了那首诗——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这还是她跟他提起的第一首诗。初识,他嘲笑她名字像个乡下丫头,她反驳他粗鄙无知,告诉他,“青青”语出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