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之前,周缇挖出杏树下埋了二十六年的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璎珞,周缇听不同的人多次提起过这个璎珞,乍见到,险些笑出声来。果然是富贵滔天,近乎恶俗。打开璎珞,里面是一枚铜圆,代表祝青青的前半生。他把璎珞放回去,又把一张纸也放了进去——是一九四九年,方廷玉在绣楼里手书的那张定亲文书——良缘缔结,连理相依,看今日嫁杏有期,望他年瓜瓞绵绵,愿从此琴瑟在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鸳鸯双栖,鹣鲽齐飞。谨以三生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白首之盟,载明鸳谱——此证,方廷玉,祝青青,己丑年丙子月辛未日。文书被烛火烧掉了小半张,烧掉了“良缘缔结,连理相依,看今日嫁杏有期,望他年瓜瓞绵绵,愿从此琴瑟在御”。没关系,方廷玉的骨灰也将埋在这树下,他们从此是真的连理相依。把盒子重新埋回树下,周缇划一根火柴,引着手里的一张宣纸,又把脚边的那一沓纸一张张填进火焰里……这些纸,是方小顺收拾方廷玉遗物的时候,在绣楼书架的矮柜里发现的。每张纸上都写着词,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方廷玉手书,有的新有的旧,他写了几十年,只写这一首词,这词里藏着他和心上人的名字……周缇站起身来,点燃一根烟,退后一步,看火焰吞噬每一张《青玉案》。在火光和纷飞的灰烬里,他突然想,方廷玉真的不知道祝青青已经死了吗?或许他早已经猜到了,只是他不敢去想,或许他那么急匆匆地死掉,就是因为怕知道她真的已经死了……谁知道呢?最后一张《青玉案》也化成了灰,余烬渐渐熄灭,周缇转身离开。出月宫门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恍恍惚惚里,那树下似乎站着一个女孩儿,青绿衣裙,掀着衣裳前襟,仰脸望着树冠。树冠“哗啦”一响,钻出来一张男孩儿的脸,他顽皮地笑着,伸手摇动树枝,杏子噼里啪啦掉下来,女孩儿忙跑起来,用衣襟去接落下的杏子……第18章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方小宝,今天是我病的第七天,难得的片刻清醒时,我听见了客栈掌柜和汀兰的对话。她说,不行了,还有什么话没说,都赶紧说了吧。其实不必她说,我自己也知道。这一切都太熟悉了,躺在这个西南边陲的小城客栈里,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南逃的夜里,也是在一家烛火微弱的客栈里,我送走了奶娘。她就是感染瘟疫死的,她死前的情状我历历在目,永生难忘。方小宝,你还记得吗?刚进方家那一年,我打碎了二婶的送子观音,和你一起被罚跪佛堂。佛堂里我对你说过这件事情,我告诉你,正是为了给奶娘换一副薄棺材,我才自愿卖给人牙子,这才进的方家。我说过,如果有得选,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打仗。但是没想到,最终还是为了见你一面,穿越战区,并且最终,把命留在这里。或许这是在还债吧,或许十年前我就应该死在那场南逃的瘟疫里,上天借我十年,让我得以与你相识。可惜,借得浮生十年,借不到一世姻缘。方小宝,我们认识了十年,可是你对我一无所知。现在,我将悄悄地死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真正的祝青青,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我本名桑榆,这一点,你早就知道了。如果人生有四季,十三岁前我都生活在春天。我人生最初的记忆,就是小时候在项城老家,花园里,看父亲和他的朋友们雅集,品评诗词,喝酒唱戏;后来,我们去了巴黎,我喜欢巴黎,在那里我有许多朋友和去不完的舞会,缎子发带、蕾丝纱裙、艺术沙龙……虚假而美丽,就像一个梦;再后来,我们又回到了项城老家,隔壁谢家几年前种的杏树结果了,奶娘说我脾胃弱不许我吃杏,我就偷偷翻墙去隔壁摘杏,隔壁南邻哥哥总是会把最大的杏子留给我……直到十三岁那年,人生骤然入冬。然后,我遇到了你。一开始,我讨厌方家,讨厌徽州。我是方家的奴隶,方家和徽州就是我的牢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徽州的呢?是从知道自己会离开的那天吧。多谢你,帮我从奶奶那里争取到了学做生意的权利,让我觉得有机会离开这个牢笼,再回到巴黎去——那时候的我多天真啊,以为只要回到巴黎,所有被打碎的往昔就都能复原。知道总有一天会离开后,徽州就不再是牢笼了,转而成了一个度假的地方,就像小时候在法国,每年夏天,父亲都会带我去普罗旺斯度假。我以一个观光客的身份喜欢着徽州,以一个终将离开的朋友的身份喜欢着你。可是没想到,后来我竟然真的爱上了徽州……爱上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察到的呢?大概是在我们到上海后吧。你还记得吗?在上海那间小公寓里,周末,我们总是会一起打扫卫生。有一次,白天你和同学打球,太累了,回到家打扫卫生时也敷衍了事,洗好的衣服也不抖开,就那么胡乱挂在阳台的衣架上。我从卧室里出来,看见了,一边数落你一边把每件衣服重又抖开展平挂上,可是你一句话也没有回我。我回过头看,才发现你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永远记得那天傍晚柔暖的风、窗外白玉兰的花香、客厅地板上金黄的余晖、你白衬衫领子上的污渍、手臂上的擦伤……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变得很满。楼下卖安徽臭豆腐的经过,你知道的,我一向讨厌这东西,但突然之间,我很想尝尝它的味道。我飞奔下去买了一碗臭豆腐上来。你还没有醒,我独自吃着臭豆腐,第一次感受到它的美味,然后我想起了戏台边我们种的那棵杏树,不知道它结的杏子会是什么滋味。苏轼有一句词,叫作“此心安处是吾乡”。令人心安的即是故乡,而这一刻,徽州令我心安,或许,我可以放弃巴黎那个遥远的绮梦,留下来,留在徽州,留在你身边。但是岳先生的到来打破了我的幻想。他去看我们的小公寓,目光里带着审视;他问我,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吃臭豆腐;他看着阳台上我们俩的衣服,蹙起了眉头……方小宝,在方家这几年,我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察言观色。我知道他在担心,担心我和你假戏成真。所以,在“随园”,趁你去点菜,我对他说“你放心”。这句话,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