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老妈子哈哈笑。“不臭不臭。”葵花说,“花粉里腌着呢。”“你没听过俗话说王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秦干说。她一腿架着另一腿的膝盖,解开一码又一码的布条。变形的脚终于露了出来,只看见大脚趾与脚跟挤在一块,中间有很深一条缝,四根脚趾弯在脚掌下,琵琶和陵都只敢草草喽一眼,出于天生的礼貌,也不知是动物本能的回避不正常的东西。“裹小脚现在过时了。”秦干道,“都垫了棉花,装成大脚。”“露小姐也是小脚,照样穿高跟鞋。”葵花道。“珊瑚小姐倒没缠脚?”浆洗老妈子问道。“我们老太太不准裹小脚。”何干道,“她说:‘老何,我最恨两桩事,一个是吃鸦片烟,一个是裹小脚。”“杨家都管老妈子叫王嫂张嫂,年纪大了就叫王大妈张大妈。”秦干道。“这边是北方规矩。”何干道。“露小姐总叫你何大妈,杨家人对底下人客气多了。”秦干道。“北方规矩大。”何干道。“嗳,杨家规矩可也不小。有年纪的底下人进来了,年青的少爷小姐都得站起来,不然老太太就要骂了。”“我们老太太管少爷管得可严了。”何干道,“都十五六了,还穿女孩子的粉红绣花鞋,镶滚好几道。少爷出去,还没到二门就靠着墙偷偷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换一双。我在楼上看见。”她悄悄笑着说,仿佛怕老太太听见。双肩一高一低,模仿少爷遮掩胁下的包裹的姿势。“我不敢笑。正好在老太太屋里,看见他偷偷摸摸脱掉一只鞋,鬼鬼祟祟的张望。”一听见姑爷,秦干就闭紧了嘴,两边嘴角现出深摺子。“怎么会把他打扮得像女孩子?”葵花问道。“还不是为了让他像女孩一样听话文静,也免得他偷跑出去,学坏了。”她低声道,半眨了眨眼。“怪道人说家里管得越紧,朝后就越野。”葵花道。“也不见得。少爷就又害羞又胆小。”何干恋恋的说道,“怕死了老太太。”“老太太多活几年就好了。”葵花道。“哪能靠爹妈管,”秦干道,“爹妈又不能管你一辈子。”“老太太还在,不至于像今天这么坏。”何干柔声说道。“是啊,他也怕露小姐。”葵花道,“真怕。”“太太能管得住他。论理这话我们不该说,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要是老太太多活几年就好了。她过世的时候少爷才十六。”秦干又决定要沉默以对。一脚离了水,拿布揩干。红漆木盆里的水转为白色,硼粉的原故。“厨子说鸭子现在便宜了。”浆洗老妈子突然道。秦干看了她一眼,眼神犀利。脚也俗称鸭子。“过年过节厨子会做咸板鸭。”何干道。“葵花爱吃鸭屁股。”琵琶道。“可别忘了,陵少爷,把鸭屁股留给她吃。”秦干道。这成了他们百说不厌的笑话。“还是小丫头就爱吃鸭屁股了。”何干道。“有什么好吃。”浆洗老妈子笑道。“怎么不好吃?屁股上的油水多哩。”秦干道。葵花笑笑,不作声。望着灯下她扁平漂亮的紫膛脸,琵琶觉得她其实爱吃鸭子,吃别人不要吃的,才说爱吃。她是个丫头,最没有地位,好东西也轮不到她。有天下午葵花上楼来,低声道:“佟干的老鬼来了,打了起来。”“怎么才见面就打。”何干道。“厨子忙着拉开他们。我插不上手,叫志远又不在。”“两个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也不给她留脸面。”“我要是佟大妈就不给他钱。横竖拿去赌。”“她能怎么办,那么个闹法?”“他一动手就给钱,下次还不又动手。”“那种男人真是不长进。”“就让他闹,看他能怎么。”“要是把这地方砸了呢?”“叫巡捕来。”“老爷会听见。”“至少该拿巡捕吓吓他。”“不长进的人,什么也不怕。”“佟大妈都打哭了,那么壮的人。”听见佟干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两人都不言语了。她进了老妈子们的房里,一会儿出来了,怯怯的喊了声:“何大妈。”何干走过去,两人低声说了一阵。何干进了老妈子们的房间。“月底我就还给你。”佟干的声音追上去。“不急。”“别下楼去。”葵花跟琵琶说。“我要看老鬼。”“嗳,何大妈,小姐想下楼去。”“我要打老鬼。”“唉哎嗳!”何干紧跟在后面,气烘烘的喊了声。“小姐真好。我哪能让你帮我出气。”佟干难为情的说。琵琶倒诧异,她并没有感激的神态。“别怕,我帮你打他。”“吓咦!”何干一声断喝,“人家都是做和事佬,你倒好,帮着人家窝里反。”“我讨厌他。”佟干斟酌着该怎么说,不能说她是孩子。“他那个蛮子不识高低,伤了你可怎么好?”“我不怕他。”她自信男佣人会来帮她。她气极了,已经在想像中扑上去拳打脚踢。等老鬼回过神来,别人也制住了他。她心里积存的戾气有许久了,受够了秦干重男轻女的论调。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佟干这么高大壮健的女人也被男人打,而且逆来顺受,还给他钱。她会让他们瞧瞧。她弟弟钉着她看,眼睛瞪得有小碟子大,脸上不带表情。秦干坐在那里纳鞋底。葵花上楼来说老鬼来了,她就没开过口。“吓咦!黄花大闺女说这种话!”她在秦干面前给何干丢人。要下楼她得一路打下去。指不定下次更合适,奇袭才奏效。老鬼还会再来。可是他们说好了就瞒住她一个人。每次等人走了琵琶才知道他来过。过了一年,近年底她的决心也死了一半,碰巧看见一个又瘦又黑、没下巴的男人坐在佣人的饭桌上,同打杂的和佟干说话。后来才知那就是老鬼,很是诧异。和那些乡下来的人没什么两样。何干的儿子也隔三差五就上城来找事,总是找不到事做。何干老要他别来,他还是来,日子过不下去了,不是收成不好,就是闹兵灾蝗虫。何干自是愿意见到儿子。在厨房拿两张长板凳铺上板子,睡在那里,吃饭也是同佣人一桌吃。何干闲了就下来同他说话。住了约摸一个月就叫他回去了,临走带了一大笔钱,比何干按月寄回乡下的钱还要多。他生下来后就央了乡下的塾师帮他取名字。塾师都一样,满脑子想着做官,因为自己就是十年寒窗指望一试登天的人。他取的名字是富臣,一个表哥叫重臣。富臣既干又瘦,晒成油光铮亮的深红色。琵琶每次看见他总会震一震,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原故。她忘了他年青的时候有多好看,也说不定是在心底还隐隐记得。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