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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姐可有消息?”榆溪讥刺的问道。“就是上次—封信,什么时候的事了?你们搬来以前。”“没提什么时候动身?”“没有。最近收不收到信?”“没有。”“那两个人,还是别催的好。依我看,你的手腕再圆滑一点,也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倒会说风凉话。令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别怪我,帮着她的可是令妹,不是我。我都不知道帮你遮掩了多少回。我老婆可没跑。”“谁不知道你老婆脾气好?少卖弄了。”“我们也吵。她要是够聪明,没抽上大烟,也早出洋了。”“少没良心了,这么漂亮的老婆,这么一个良伴,还陪你抽大烟呢。”榆溪也同国柱的太太打情骂俏,她的愚钝给了他胆子。她正忙着抽今天的第一筒烟,傍晚六点钟。从床上移到烟榻上,她在一边躺下,绿色丝锦开衩旗袍,同色的祷子,喇叭祷脚。发髻毛了,几丝头发拖在毫无血色的雕像一样的脸上。绯红的小嘴含着大烟枪,榆溪想起了抽大烟的女人的黄笑话。他在房里踱来踱去,说着话,一趟趟经过她穿着丝袜的脚,脚上趿着绣花鞋。躺着见客并不失礼,抽大烟的人有他们自己一套礼节。最后一口吸完了,国柱的太太这才开口。“带表妹下楼玩去。”她同第三个女儿说,她和琵琶同龄。琵琶不知道最喜欢哪个表姐妹,通常总是派最小的一个来陪她玩。两个大表姐也在楼下。客厅摆着张小供桌,系着藏红丝锦桌围。穹形玻璃屋顶下有尊小小的磁菩萨,钟一样盘坐着。像是暂时的摆设,就在房间正中央,进进出出都会踢到蒲团。摆在这里的时候也不短了,大红蜡烛都蒙上了一层灰。给琵琶另端上茶来的一个老妈子说:“嗳,我来磕个头。”她在桌前跪下,磕了个头,站起来走开了。“我也来磕一个。”琵琶的三表姐说。“我先磕。”二表姐说。“我帮你敲磬。”三表姐说。“我来敲。”琵琶说。“让表妹敲。”二表姐说。琵琶接过铜槌,立在桌边,敲了铜磬空空的球顶。磕一下就敲一次。小小闷闷的声音并不悦耳,倒像是要求肃静。敲第二声之前似乎该顿一顿。琵琶真想叫表姐们别磕得那么快,促促的动作像是羞于磕头。“要不要磕一个?”她们问她。“不要,我只想敲磬。”为了配合她,又磕了一遍。一个瞎眼的老妈子闻声而来,说:“我也来磕个头。桌子在哪?二小姐,扶我过去。三小姐。”谁也不搭理她。老妈子并不走开。她异常矮小,一身极破旧的蓝褂子。看着地下的眼睛半阖着,小长脸布满皱纹,脸色是脏脏的白色,和小脚上自己缝的白布袜一样。蹬着两只白色的蹄子,她扶着门,很有点旧式女子的风情。“大小姐。”她又喊,等着。扶墙摸壁走进来。“好了,我来搀你。”三表姐说。“嗳唷,谢谢你,三小姐。还是三小姐好。我总说三小姐良心好。”“来,走吧。”三表姐搀着她的胳膊,“到了。”老妈子小心翼翼跪下来,却跪在一只狗面前。三表姐笑弯了腰。“笨,”大表姐憎厌的说,“这是做什么?”老妈子嘴里嘀嘀咕咕的爬了起来,摸索着出去了。“她真讨厌,”三表姐说,“脏死了。”“她顶坏了,”二表姐说,“你当她眼睛看不见啊?专门偷香烟。”“她会抽烟?”琵琶诧道。后来她看见老妈子在穿堂里抽香烟,深深吸着烟,脸上那静静的凄楚变成了放纵的享乐。吞云吐雾之间,仰着下颏,两腮不动。瞎了的眼睛仿佛半闭着看着地下,讥诮的神色倒也吓人。女孩子们总是小心眼里转呀转的。“要张福买一磅椰子糖来。”二表姐跟三表姐说。“他不肯垫钱了。”“叫胖子去,他刚领工钱。”“不要,胖子顶坏了。”她说,眯细的眼睛闪着水光,牙齿咬得死紧。“再租点连环图画来。”“还要鸭肫肝。”“好。”“我去问厨子借钱。”“连环图画可以赊。”没多久最小的女儿回来了,把连环图画书和一纸袋的肫肝朝她们一丢。“还有椰子糖。”“这是半磅?”“嗳。”“到房里躺着看去。”大家躺到没整理的床上,每人拿本连环图画书。绉巴巴的大红花布棉被角上脏污了,摸着略带湿冷。租来的书脏脏的气味和鸭肫肝的味道混在一起。琵琶拿的是《火烧红莲寺》的第一册,说的是邪恶的和尚和有异能的人。三表姐愿意等她看完,好从头看起,自己拿了两个肫肝出去了。“舒服吗?”二表姐问琵琶。“舒服极了!”“你喜不喜欢我们这儿?”“喜欢极了。”“那就不要回去了,就住在这儿。”“那不行。”“怎么不行?就住下别走了。”不可能的。琵琶还是希望这幢奇妙的屋子能圆了她的梦。这里乱糟糟的人,乱糟糟的事,每分钟都既奇美又恐怖,满足了她一向的渴望。“姑爹下来了。”三表姐进来说。“快点,躲起来。”二表姐跳了起来,“找不着你就得他一个人走。”“躲到门后边。”大表姐忙笑着说,也兴头起来了。“琵琶呢?”榆溪站在门口笑问道。“楼上,姑爹。”“躲在哪里?出来出来。”他喊道,两句话做一句讲。琵琶紧贴着墙躲在门后,心跳得很。她父亲的脚步声进了隔壁房间。“出来出来。”“真的,姑爹,她不在这儿。她在楼上。”他出房间到过道上,上了楼。二表姐在门口帮琵琶偷看。“这样不行。我知道哪里他找不到。”“哪里?”大表姐问道。“五楼。总不能到姨奶奶的房里找人。”三表姐从楼梯口招手。四下无人。二表姐用力拉着琵琶,一步跨两级跑上楼去,过了二楼呼吸不那么紧张了,仍拉着琵琶的手不放,又推着她一路跑到顶楼。把琵琶推到屏风后,说:“姨奶奶,可别声张。”说完自己又跑下楼去了。“玩躲猫猫?”姨奶奶吃吃笑道。琵琶动也不敢动。她只瞧见一眼,姨奶奶身材瘦小,眯细的眼睛,贝壳粉袄挎。家具也是同样的粉红色,琵琶觉得很时髦,可是白布屏风却像病院。顶楼这个大房间也像病院里的病房,悄然无声,跟屋子的其他地方完全两样。她听见姨奶奶走动,不知道做些什么。表姐们曾说:“我们不上去。她顶坏,老编谎,在爸爸面前歪派我们。谁也不想沾惹她。”多了个人在这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她不介意?她在屏风后站了很久。榆溪定是回家去了。这房子的法力奏效了。舅母不就老说要叫人去接她?就在这里等表姐们来带她,不犯着偷看露了形迹。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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