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了指门口。"就说老太太找他。" 李妈这才去了。第一部分无论如何,下不为例账房里黑洞洞的,旧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腻的深黄色,扶手上有个圆洞嵌着茶杯,男佣提着黑壳大水壶进来\ue018茶。三爷占着张躺椅,却欠身向前,两肘搁在膝盖上,挽着手,一副诚恳的神气,半真半假望着账房微笑。 "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为难了。" 他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缎阔滚,一排横钮,扣着金核桃钮子。现在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刘海,只有一寸来长,直戳出来,正面只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角上再加这么一排刺。只要时行,总不至于不顺眼,时装这东西就是这样。 老朱先生直摇头,在藤椅上撅断一小片藤子剔牙齿。"三爷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说了,不先请过示谁也不许支。" "你帮帮忙,帮帮忙,这回无论如何,下不为例。" "三爷,要是由我倒好了。" "你不会摊在别的项下,还用得着我教你?" "天地良心,我为了三爷担了不少风险了,这回是实在没法子腾挪。" "那你替我别处想想办法。你自己是个阔人。" 那老头子发急起来。"三爷这话哪儿来的?我一个穷光蛋,在你们家三十年,我哪来的钱?" "谁知道你,也许你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赚钱。" "这三爷就是这样!"老头子笑了起来。 "反正谁不知道你有钱,不用赖。" "我积下两个棺材本,还不够三爷填牙缝的。" "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非得替我想办法。拜托拜托,"他直拱手。 "只好还是去找那老西,"老朱先生咂着舌头自言自语。"不过年底钱紧,不知道一时拿得出这些钱吧?" "好,你马上就去。"他拿起淡青冰纹帽筒上套着的一顶瓜皮帽,拍在老朱先生头上。 "这些人都是山西的回回,这些老西真难说话。你今天找着他,就没的可说,他非要他的三分头。" "不管他怎么,要是今天拿不到钱我不要他的。" "三爷总是火烧眉毛一样。" "快去。我在你这儿打个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将。" "你不上楼去一趟?刚才说老太太找你。" "就说我已经走了。给老太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但是他随即明白过来,他在这里不便,老朱先生没法开箱子,拿存折到钱庄去支钱。当然并没有什么山西回回,假托另一个人,讲条件比较便当,讨债也比较容易。他年纪虽然轻,借钱是老手了。 "好好,我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点。" 他上楼来,三个女人在外间坐着剥杏仁。他咕噜了一声"大嫂二嫂",拖着张椅子转了个向,把袍子后身下摆一甩甩起来,骑着张椅子坐下来,立刻抓着杏仁一颗颗往嘴里丢。 "你看他,"银娣说。"人家辛辛苦苦剥了一下半天,都给他吃了。" "是谁假传圣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觉?" "就快醒了,"三奶奶说。 "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什么字?"大奶奶说。 "什么字?"他茫然。 "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写着马蹄,"大奶奶说。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 "缺德!好好糟蹋人家一双鞋子。" "可不是,"三奶奶说,"这镂空的花样真费工。今年还带着就兴这个。" "幸亏没穿出去,叫人看见笑死了。"大奶奶站起来出去了。 "去换鞋去了,"银娣低声说。 "穿在脚上?"他笑了起来。 "还笑!"三奶奶说。 "嗳,我的皮袍子呢?"他大声问她。 "你先不要发脾气,"银娣抢着说,"是我一定不让她拿给你。到这时候才回来,回来换件衣裳又出去。" "天冷了不换衣裳?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这儿。" "除非你跟二爷是这样,"三奶奶说。 "我可没替二爷扯谎,替他担心事背着罪名。三爷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贤慧。"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好了,留点给老太太桩杏仁茶。" "这东西有什么好吃,淡里呱哜的,"银娣正说着,他站起来捞了一大把。"嗳,你看!三奶奶也不管管他!" "她管没用,要二嫂管才服,"他说。 "三奶奶你听听!"她作势要打他,结果只推了三奶奶一下,扑在她颈项上笑倒了。她拨弄着三奶奶钮扣上挂着的金三事儿,揣着捏着她纤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来抽出\ue0db下的手绢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爷,说,"要开箱子趁老太太没起来。要什么皮袍子自己去拣。"她走了。 "叫你去呢,"银娣说。 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圆石头,紫黑的,有螺旋形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 "咦,我的指甲套呢?"她只有小指甲留长了,戴着刻花金指甲套。 "都是你打人打掉了,"他说。 "快拿来。" "咦,奇怪,怎么见得是我拿的?"第一部分最头痛的那种应酬"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她又扬起手来。 "还要打人?"他把一只肩膀射上来。"要不就真打我一下,这样子叫人痒痒。" "你还不还?"她眱着他。 "二嫂唱个歌就还你。" "我哪会唱什么歌?" "我听见你唱的。" "不要瞎说。" "那天在阳台上一个人哼哼唧唧的不是你?" 她红了脸。"没有的事。" "快唱。" "是真不会。真的。" "唱,唱,"他轻声说,站到她跟前低着头看着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坐着不动。他的脸从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让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听见。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有半天工夫。这间房在他们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插着的一只鸡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一盆玉花种在黄白色玉盆里,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折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一只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答滴答。单独相处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觉得。 "你看,我拣来的,还不错?"他翘起小指头,戴着她的金指甲套在她面前一晃。她要是扑上去抢,一定会给他搂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里浸了浸手,把两寸多长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向他一弹,溅他一脸水。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