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河豚道别后,贺之昭来到了加拿大,经历了一系列的生活变动,跌宕起伏,直至谷底。——因为以罗曼蒂克书写的实质是场彻底的骗局。临近出国前,那个男人以安顿、投资等由头,向姜连清借了笔钱。不多不少,恰好是她全部的积蓄。姜连清误以为Johnny短暂的失联是忙碌,以重新开始的期盼,轻装上阵,带着贺之昭破釜沉舟地抵达了温哥华。搭乘出租车,递上圆珠笔写的地址纸条,司机眼光里有探究,问:“确定去这里?”姜连清笑起来:“是的。”两小时后,他们抵达约定的地点,发现根本没有楼房,没有新家。是一片墓地。作为心理咨询师,作为同为典型的第一代从中国来到加拿大打拼的移民,田沐春很能理解贺之昭当时所受的打击,和他的母亲的选择。原本是风光出国,这下故土难归。无论如何,母子二人还是坚强地选择了留在加拿大。尽管受骗上当,但初初抵达这片陌生的大陆,太多国人是坚信遍地黄金,希望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做出点事业。姜连清也不能免俗,有着这样乐观的心态。贺之昭没有开房间的灯。时间晚了,黑暗如鱼得水地游进来。“他说对我完全没有印象,认为我可能是记错了。”他的语气一如既往,没有明显的起伏,显得很平和,“但的确是他。我认为,这是对过去经历的刻意否认。”出于之前咨询的习惯,田沐春先问的是:“当时你什么感受呢?”这一次回答很慢,像信号从加拿大抵达中国,漂洋过海,需要一定的时间,产生了延迟。田沐春耐心地等待,没有加以刻意的引导。贺之昭在抵达加拿大的初期出现了极短暂的失语,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然而本质都是遭受剧烈变故后,述情障碍陡然加重造成的症状。这意味他无法顺利表达自己的情感,也无法成功感知其他人的情感变化。原本只是表现得比较迟钝,这下终于抵达了爆发点。然而经过前几年不断的、有针对性的反复训练,贺之昭的情况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已经可以比较顺利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变化,并对他人的情绪加以共情。与普通人基本无异。田沐春认为他现在完全有能力表述出来。下一秒,对面的人说:“我不相信他不记得我,很沮丧。”“和河豚说了吗?”“没有。”贺之昭说,“我发现自己使用中文的时候又出现了表达障碍。”他说:“也有可能因为是他。我还没有寻找到答案。”从小因为对分析别人的情绪、表达自己的情绪感到困难,他开始习惯用逻辑推理一切事情发生的原因,同时潜意识习惯用直接的行为昭示自己的情感。对他来说,喜欢是跟随、注视、倾听和亲吻。唯独不是表达。唯一的松动,是那天拿到许添谊给他的巧克力,说他的发型不丑。贺之昭想起之前在夜晚听到的喜欢,像最糟糕的模仿犯也说喜欢。那天的空气像巧克力,有实质的香甜。他也记得许添谊把他推到地板上,和他说“绝交”,记得上车时候许添谊踢的那一脚。贺之昭能后知后觉捕捉到朋友的愤怒,却无法顺利理解对方生气的原因。不安,紧张,所以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想知道究竟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呢?发现被骗后,为了解决生计问题,也是省钱,姜连清白天在中餐馆打工,晚上就带着儿子暂时睡在老板提供的员工宿舍。饭点,安静的员工宿舍,十二岁的贺之昭坐在床沿,从自己的包裹摸出红色的老爷爷游戏机。一启动就发出了刺耳的游戏声音。他又摸出叠得齐整,但充满皱褶的纸张,看到背后细细密密的“勿忘我”。陌生的中文字,嗡嗡作响。于是明白,虽然之前还在操场上做广播操,在房子的客厅养金鱼,在许添谊的身边。虽然现在失去一切,经常在充满油烟味的厨房发呆,在歇业后帮忙算账,但都是真实的,不是梦。接着他和最好的朋友失联了。……“不用紧张,刚切换语言环境,你又很久没有用过中文,这是很正常的。”田沐春道,“要我现在说一长段的中国话,我也有困难。”“一开始,河豚会避免在非工作时间段与我产生交集,我能感觉到。但有一天开始邀请我一起吃饭,我非常……高兴,也顺利地表达了对他午饭的赞美。我误以为这是我们两个人变得友好的信号。随后,我就邀请了他一起健身。”田沐春:“你希望和他增加接触。”“是的。”贺之昭说,“但他没有吃晚饭,低血糖了。我决定把他送回家。我买了吃的给他,当时的氛围不错,也可能是我自以为是了。”田沐春感到信息量的匮乏,追问:“你觉得河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和小时候,或者和你想象中有没有什么区别?”贺之昭的大脑又像过载了一样,最后说:“抱歉,一谈到河豚,我的表达能力又下降了……我觉得他有点忧伤。”“没关系,是你很重视他。”田沐春理解道,“你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对你来说很深邃。”“深奥。”贺之昭道。田沐春笑起来。又说回到许添谊表示自己完全不记得贺之昭这个人时,田沐春问:“当时你希望他的表现是什么样的呢?或者他说的会不会是反话?你们两个共处的时间很长,不应该那么轻易遗忘才对。”贺之昭说:“之前的咨询我们之前一起分析过,他重新回到自己的生父身边,也象征着开始一种崭新、截然不同的生活。”“所以全然地忘掉过去?或者,全然地否定过去?”“但我印象中,他的生父应该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人。”……两人聊满五十分钟,一次咨询的时间到此结束。贺之昭将电脑关机,习惯性拿出笔记本,对今天的情况加以总结。在离开许添谊前,贺之昭的述情能力并没有那么糟糕,而是随着时间不断恶化退化,终于在上大学的时候被建议接受心理咨询。贺之昭将笔记本翻到前面很多页。田沐春建议过他可以试着将情绪表达写在本子上。前几年写得比较多,这两年的记录随着咨询频率的降低也减少了。他很快翻到一次的咨询记结束后,自己写的一句话。这是他曾经比较满意的造句,但因为句子中没有直白的情绪用词,并不是合格的作业。“离开河豚以后,生活逐渐变得黑白,失去了色彩。”在和许添谊的相处过程中,他曾经感受到过极为强烈的情感变化,这种能够捕捉的东西让他喜悦,产生依赖,并且觉得生动。他也想起自己前两年找到许添宝,被邀请到家中做客。离开大院,新房子也住了有些年岁。客厅一片琳琅,乐器、跑步机把不大的地方塞满了,一旁的橱柜也拥挤,里面摆放了很多三口之家的合影——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