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话被沈菡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挡回来,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只是随口接了句:“皇额娘说的是。”说完便放下酒盅吃起菜来。玄烨刚才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没说话,这会儿见话题断了,适时地伸手夹了一筷子松鼠鳜鱼放到沈菡的碗里:“尝尝,这江南厨子做淮扬菜就是比京厨要更地道些,朕尝着这酸甜味儿的调法儿和宫里不一样,更清甜些。”说完还给雅丽奇又夹了一筷子,雅丽奇尝了尝,惊喜道:“是呢,这个好吃,一点儿都不腻!”话题回到了饭菜上,似乎有些紧绷的气氛重新缓和下来。戏唱完一折,酒也过了三巡,顾问行带着人进来给中庭四周已经将要融化的冰山换新。太子注意到周围的冰山,不知是不是意识到了玄烨今日‘家宴’的目的,突然像个关爱弟弟的兄长一般对沈菡道:“皇额娘,看到这冰山,儿臣突然想起一事。这山东省城的地形与其他州县格外不同,每到盛暑天气,便如炭烧火烤一般。三弟和四弟在外办差多有不便,这样的三伏天,他们许是无冰可用……”太子的意思是弟弟们在外为国尽忠,他既是太子又是兄长,合该体谅关爱兄弟,所以他想从自己的私库出钱,给老三和老四运些冰去用。沈菡拿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从京师往山东送冰?这可不是个简单事,兴师动众不说,关键是劳民伤财,且其中流程繁琐,所耗人力物力甚大。纵然是出自太子私库,可流言传出去百官却不会在意这一点,他们只会看到太子友爱兄弟,三阿哥和四阿哥娇气奢靡,吃不得苦。只是太子面上确实是出于好意,沈菡刚才已经堵了一次太子的好意,再不接,就真的有些打脸的意思了。胤禛将要站上朝堂,沈菡并不想和太子撕破脸。而且这话若是传出去,外人又会怎么想呢?还没等沈菡想好怎么应对,旁边的玄烨看了太子一眼,轻飘飘地把话茬接过来:“送他们两个过去办差,就是为了叫他们吃苦历练,也好知道一点儿世情的不易。你是做兄长的,将来更是这个江山的掌舵人,友爱兄弟虽好,但也不要失于放纵。该严厉的时候要严厉,该教导的时候更应该端起兄长的架子,好好教导弟弟们如何为人处事,如此才好叫他们早日独当一面,成为你的臂膀。你皇额娘平日已经够娇惯你们兄弟了,衣食住行用都紧着最好的让你们先挑,你要是再跟着一味的溺爱,有求必应,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如朕所望,长成国家的栋梁之才,为朕分忧?”这话……胤礽连忙起身,恭敬道:“汗阿玛说的是,是儿臣考虑不周。”玄烨却仿佛只是在和儿子闲聊,说完用筷子一指座位:“朕不过是随口一说,不用这么拘谨,坐。”沈菡端起茶盏喝茶,掩饰神色。雅利奇很懂事的给胤礽夹了一筷子八宝葫芦鸭:“二哥,尝尝这个,和咱们这儿的八宝鸭有些像,但我觉得这个更好吃。”胤礽顺势接了,冲雅利奇笑道:“嗯,里面的馅料调的入味,鸭肉肥而不腻,这厨子手艺不错。”玄烨也仿若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盛了一小盅文思豆腐放到沈菡面前,继续对胤礽道:“你既喜欢,朕分两个厨子予你,想吃什么就叫他们做给你。”胤礽眉眼低了一下,复又自然地抬起:“那儿子就不跟阿玛客气了,谢汗阿玛赏赐。”……一场说不上算不算温馨的‘家宴’结束,除了雅利奇吃淮扬菜吃得很开心,剩下的三人心里都存着事,注意力根本不在菜和戏上。胤礽恭敬地站在御舟前目送玄烨和沈菡带着雅丽奇各自上辇:“儿臣恭送汗阿玛,恭送皇额娘。”直到两人的轿辇走远,胤礽还在原地默默站着,瞧着身后这艘巨大的御舟不知在想什么。阿宝静静地上前:“主子爷?”胤礽瞧了瞧不远处候着的高三燮和贾应选,轻轻理了理袖子:“回吧。”他没有坐轿辇,而是顶着午后炽热的骄阳沿着河岸慢悠悠地往回走。闷热的空气很快将人蒸腾出了汗水,胤礽感觉到厚重的冠服里层已经溻透了,湿粘的汗液粘在身上,很难受。但身体上的难受,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汗阿玛是想告诉他什么?他的一餐一饭、一件衣裳、一个奴才,都是皇上所赐,身为太子,想要吃点儿新鲜的菜式,还要仰仗皇上赐下厨子。皇上是想警告他,要看清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老老实实做一个一无所有的太子,继续仰仗他的鼻息活着吗?若不然,他还有宠爱的皇后和其他嫡子可以选择,并不是非他不可吗?胤礽看着眼前广阔的湖面,差点儿忍不住低声笑起来,继而,有一股巨大的悲凉从心底涌上来——他如何不想忠心于皇上,可是阿玛,有谁愿意生来就只能做一只提线木偶,还一做就是二十年?这些日子站在朝堂之上,胤礽接触到了无数的朝臣,摸到了他期待已久的朝政。臣子们的拥护和趋奉,索党忠心耿耿的支持,让胤礽终于有了自己确实是大清太子的实感。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权力,触摸到了开启权力大门的方法。权力是这样让人安心,朝臣的一呼百应,对太子的言听计从,是胤礽的助眠良药。他终于不用再夜夜辗转反侧,惶恐不安,难以入眠了。这样的安心,叫他如何放弃。……回到清溪书屋,玄烨和沈菡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此事,两人都只当今天中午只是天家父母子女吃了顿饭。玄烨换下身上的常服和头冠,整理了一下衣裳和配饰准备回前边:“朕下午会有些忙,要是回来的晚了不用等朕,你们母女先用吧。”沈菡:“好。”送走玄烨,雅丽奇困倦地打了个呵欠:“额娘,我想睡觉。”“嗯,好,额娘陪你。”沈菡靠在雅丽奇身边轻轻给她打着扇,孩子的睡容柔和安稳,看着一点儿心事也没有,真是让人羡慕。沈菡却根本睡不着,她放下团扇,轻轻起身走到妆镜前坐下,开始拆解头上的发髻和首饰——玻璃镜面将她脸上每一丝的表情都清晰地映照出来。那上面早已经没有了当年初来此地时的恐惧、不安和惶恐,有的只是政客的冷漠和锐利。沈菡看着镜子静静思量……之前,玄烨放太子出去办差,一方面是朝中对此事的压力与日俱增,他为了大局考虑,不得不做出妥协。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想要缓和父子之间日益僵硬的关系吧?可能也有一小部分是为了她好,不想太子和兄弟彻底反目成仇?不过,沈菡却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他这个决定。皇帝与储君,储君与朝臣,皇帝与朝臣,这三者的利益关系交织在一起,错综复杂。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