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从昏梦里陡然惊醒时, 已经到了半夜。夜风飒飒吹着梧桐叶。脑海里画面仍定格于,破门而入,伫立在苍茫天光中的孑然的白影子。她记得的。有踏碎重叠梧桐枯叶的细响声由远及近, 有一只温热的手贴上她的额头。逆光里, 他的形貌模糊,只有眼下一点极殷红的泪痣, 为整幅灰白的画面,点上最稠艳的颜色。她知道是他, 且是前生那个他。他矮身坐在床沿,将她的身子拥进他的温暖怀中,似有好闻的冷梅寒香,从他襟口, 漫进她的鼻腔。可以想象,也许他从某一个远到天涯海角的地方,千里迢迢赶赴她的梦境,历经过许多个春秋。他一点一点拭去她额头上的汗水,复一点一点吻掉她的泪痕。他轻轻挽起她的衣袖,替她断筋的伤处, 细细上药包扎。清凉的草木味道, 令人想起连雨初霁,满山春色正好。他的手指温热,点过她的伤口, 似就奇异般止住剧痛。有灼热的泪水,滴在她的手腕, 她看到他落泪, 听到他喃喃:“这该有多疼。”他神色温和寂静,同往生的模样相同, 但目光是那样哀伤。他慢慢地攥紧她的双手,握在他的掌心,那里滚烫。“若是我早一点找到你就好了。”“再早一点。”她想要宽慰他,告诉他,这些伤与他无关;他是他;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可是一时哽咽得失语。她见他在角落生起炉火煎药,破涕为笑,一瞬间,仿佛回到一百三十多年以前,他们最清贫、天下狼烟四起的时候。他陪着她的时光,有煎好一剂药那么久。他扶她坐起身,端起药碗,递到她的唇边。并不苦,反而甜丝丝的。喝过药,她昏沉地睡下。醒时,已没有他的影子。檐角的圆月清光,照进狭窄的屋子,满树的梧桐叶作响。在她无数关于他的梦境当中,她的阿铉依旧是阿铉。她只当这是她的一场梦,带着前生旧忆,无尽温情,予她以诀别一面。梦中他的话音,回荡在她的耳边,沉着坚定:“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微微喟叹。她想,他早已死在一百三十年前。八荒四海,千秋万代,不复再有第二个他。江山多锦绣,何必情牵乎逝水。如你所言。阿铉,今日别过,我再不执着于你。她曾爱过他。这已足够。——絮絮动了动手腕,意外地可以动弹了,这令她惊喜。她试着撑起身子,双手双脚此时竟有了些知觉。明亮的月光照在床帷,她支坐着,寂静思索半晌。所以,是谁来过?是谁来帮她上药的?她低头看腕上包扎的伤口,细白的纱带紧密缠绕一圈又一圈,系着一丝不苟的结,这包扎的手法风格,无端令她记起一个人。……所以,是他么?但除却这包扎好的伤口,她环视斗室,再无一分有人来过的痕迹。没有梦中吹进门中的簌簌黄叶,亦没有角落架起的煎药的炉子。她想,或许是玄渊罢。毕竟他医术超绝,世间或许只有他,才有可能在短短一日里,治愈她断腕入骨之伤。她复又躺下,脑海里反反复复,皆是白日所做的那个梦的场景。更深露重,月光照上眉睫,她忽然又记起来,阿铉的另一句叹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她要离开这座密不透气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樊笼。即使代价惨重。生若不得自由,何以谓之生?——赵皇后新封,百官朝贺,六宫上下,莫不洋溢在喜气当中。须知这位赵皇后,和从前废后很不一样,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前不起眼的赵家,一跃成为大衡朝第一等新贵。赵皇后温柔贤淑,敬陵帝向来与她恩爱。只可惜身子不好,前些时日,还意外流了个孩子。流产的缘故虽不为人所知,但有心人终究能猜测一二,与此前废后,定有干系。众人听闻,废后当夜,陛下便将栖梧宫中旧物悉数付诸一炬。该是有多憎恨前皇后,才会连一丝旧情也不念。但众人也耳闻过废后的一些事情,光是废后与戎狄王子的一二情/事就已传得有模有样,坊间还杜撰出她的一个白月光,而娘娘是将今上做了那人的替身。同时还有传言说,废后容氏当年在潜邸时,就因为妒忌,对温茂贵妃和今上的长子暗下毒手。因有前例,恐怕此遭赵后小产也与她脱不了干系。不过,这些皆已成为往事。废后打入冷宫,容家不复往日辉煌,听闻她的父兄多已战死于幽州;当时北陵伴驾的散骑常侍容二公子,自派遣出巡查后,至今不知所踪。而昔日对她颇多宠爱的太皇太后,恰在此时驾鹤。她再无翻身的机会了。只要赵皇后恩宠不衰,再有孩子,也是迟早的事。听闻陛下格外宠爱她,凡是她想要的,便没有不允的。自赵皇后初封,陛下因皇后颇爱诗词歌赋,还为其准备了一场文墨之宴,邀天下才子广来赴宴,以文会友。从前赵皇后做贵妃时,深居简出,鲜见其貌,此次饮宴期间,有当朝大才子倏见水晶帘后的皇后真容,惊叹不已,当即挥毫作诗,赞她容颜绝代,倾国倾城。诗作传开以后,世人渐将赵皇后,视为新的“大衡第一美人”。——更深阑静,下弦月照宫阙檐头,粼粼单薄。赵桃书倚在榻边,拨弄烛芯。对座的是林美人——不,林婕妤。“娘娘风华绝代,岂是废后所能比的?况且她现今容颜已毁,再翻不起什么波澜了……”她斟酌着道。打量面前清弱美人的神色,却令她觉得胆寒。看上去盈盈无害的美人,怎会让人想到,她的手上,沾过别人的鲜血。林访烟从前害人,虽叫做害人,和这位比,却只能算小打小闹,比如当初,她给丽御女出了点子,不过想陷害容絮絮,杀一杀她的威风——直到近日她才倏忽明白过来,为何冷宫中的丽御女莫名自戕,令她沾光出了冷宫。她不敢明言,但知道丽御女如一面镜子,若不能为她所用、或者不配为她所用者,下场犹如此镜。自想明白这一层,她再看赵桃书时,已不复从前心境。若再深思……当时宋青蕊之死,只怕也并不简单。赵桃书剔着灯芯,淡淡含笑:“翻不翻得起波澜,岂独是一张脸所决定的?林婕妤应该知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可……”她又盈盈一笑,目光清浅,毫无心机:“若她有万中之一翻身的机会,你猜,等她得势时,谁会被她清算?”林访烟回宫的一路上都惴惴不安。杀容絮絮,看似轻易,实则……等林访烟走了,赵桃书那盈盈的笑亦从唇边消失。她淡淡问侍女:“陛下不打算过来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