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灵轻诧异道:“嫉妒我们?”杨栋道:“云姑娘上回问我,明明有自由之身,为什么非要穿这身官服找罪受……是啊,老实讲,最近我也有些不明白了,我当初的选择究竟值不值得。这段日子,我很嫉妒你们的自由自在。”这番话听得方灵轻愣了愣。她从未想过这世上竟会有人会以这个理由嫉妒自己,失笑道:“你觉得我们自由自在吗?”杨栋道:“当然,你们在江湖上总是自由的,不像穿着官服,就像戴着一副枷锁。”方灵轻道:“江湖江湖……那到底什么地方算是江湖?”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叫做客栈。走出客栈大门,乃是一条长街。三条街外,则是铜仁府的府衙。可是江湖呢?它却究竟在何处?第150章 心为天地杨栋发觉自己回答不出来。危兰这时亦好奇询问:“江湖在何处?”方灵轻道:“别人不明白, 但兰姐姐你肯定明白,这可是你告诉我的。”危兰疑道:“我何时告诉过你?”方灵轻道:“昨天。”她盈盈笑道:“就是昨天,傅掌观道他是市井中人, 做的都是市井老百姓会做的事,你却说侠者扶危济困, 但没有规定必须在什么地方扶危济困,我当时便想这江湖的界限究竟在哪里。”杨栋不知昨日她们与傅道归到底谈了些什么,但对这个话题极感兴趣, 不禁沉思了起来。若说江湖有界限, 他说不清它的尽头在何处;若说江湖没有界限,然而他能说庙堂官府亦是江湖吗?他只得问道:“云姑娘有答案吗?”方灵轻反问:“江湖有些什么东西呢?”这个问题依然让杨栋沉默。危兰则沉吟道:“江河湖泊广阔浩大, 能包容万物。依我之见, ‘江湖’之名或许来源于此,它本是什么都有的。”方灵轻笑道:“兰姐姐, 我就说, 别人不明白, 你肯定明白。你和我所想完全一样。从前我以为江湖之中有的皆是凶险杀戮与勾心斗角,后来离家远行,才发现原来这江湖里还有朋友, 还有你,还有那么多让人愉快的事。”危兰温然笑道:“但你从前的想法本也没有错。”方灵轻道:“这是当然,我从来不曾认为江湖是仙境,只不过现在明白了它也并非地狱。”善与恶,美与丑, 都在其中。她秀眉微扬, 带着几分玩味的目光看向杨栋, 又笑道:“可是……有人好像把它当做了仙境。”杨栋登时愕然。毫无疑问, 方灵轻话里的“有人”指的绝对是他。是啊,在他穿上这身飞鱼服之前,可已在江湖上闯荡了好几年,踏过无数刀丛剑棘,荆棘之上是腥风血雨,荆棘之下是尔虞我诈。确实称不上仙境。只不过他在江湖受到的束缚,要比在官场受到的束缚少一些。却并不是完全没有。无论任何地方都有规矩,亦都有险恶。是自己离开江湖太久,竟渐渐把它的险恶忘记,只记得它的美好之处。方灵轻仍然展颜而笑,继续道:“你方才说你嫉妒我,其实我小时候看古书,倒羡慕过书中所记载的那些山林隐士,然而前些日子俞将军曾反问过我一句:‘这世上哪来的无忧无虑的桃花源?’——却把我问住了。”杨栋琢磨了须臾,苦笑着点点头道:“姑娘说得没错,是我这些日子想岔了,江湖和官场确实皆非桃花源,民间同样不是。不过就算有真正的桃花源,我也不愿去住,人活在世上岂能没一点抱负。”方灵轻把旁边墙上的那面窗户推开,遥望晨曦里的云霞,视线往南,是渺宇观的方向,她喃喃道:“就算真有桃花源,好像桃花源里的隐士不是真的完全快乐。”这话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说给杨栋听的。杨栋没有听懂。危兰思索了一阵,悠然道:“因为只要是性情中人,就不可能与世隔绝,他总要下山,走出那片桃花源。”方灵轻粲然笑了,道:“所以我根本用不着羡慕他。其实,我这段日子就已经过得挺开心的。”人总是很容易艳羡自己不熟悉不了解的旁人。正如杨栋羡慕江湖客,却不知方灵轻的烦恼纠结;方灵轻羡慕山中隐士,却不知傅道归与她一样有心结未解。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的人生可以称得上是完美。方灵轻又顿了顿,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再次看向危兰道:“我有时候会想,既然这世上不管什么地方都有束缚,都有险恶,为何我如今感到欢喜的时候变得多了……大概,是因为我做的事和以前不同了,也是因为我想的事和以前不同了。”“如果江湖之所以是江湖,是因为它能包容万物,什么都存在于其中,那么人心自然也可以是江湖。”“人心还可以是天地人间,一个人想着什么,心中就会出现什么。以此而论,无论一个人走到何处,周遭世事有多少纷扰,都可以住在自己心中的桃源里……”她在这时慢悠悠拿起了一杯酒,酒杯里有涟漪轻荡,而她的双眸中有跳跃的笑意,接着道,“《易经》有许多种解法,我想,这也可以算作‘或跃在渊’一卦的解法之一。”最后一句话落下,她仰头喝完杯中酒,窗外碎金似的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脸上,令她向来活泼的眉梢眼角在此际显露出几分神圣。杨栋再次怔住。尽管他没听明白方灵轻末句话里提到的易经是什么意思,但前面那番话已经足够让他震动。自从杨栋认识危兰和方灵轻这两人以来,他便一直觉得这两名江湖侠女的年纪虽然相差不大,然而一个沉静稳重,甚至已隐然有了些许武林宗师的气度;一个聪明是聪明,武功能力皆相当不凡,但脾气秉性还带着少女的骄矜。直到此时此刻,原来这位云姑娘竟亦是这般成熟、灵慧通透之人。通透到令他钦佩。危兰微笑颌首道:“你这番话倒让我想起本朝王阳明先生《传习录》中之言:‘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然而道理虽是如此,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方灵轻点点头。包括她自己,纵然如今能想明白这道理,但要践行此道却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她沉思一会儿,不经意间对上危兰那双宛若皎月清亮的眼睛,突然一笑,道:“可是兰姐姐,我觉得你做得到,你早已经做到了。”难怪。她不禁心忖,难怪在危兰身边,她总是那般自在畅快。或许只因危兰便是与天地一体同流之人。危兰摇首道:“真要做到这一点,最难就在,无论处于何种境遇之中,都能保持心的广阔。轻轻,老实讲,我经历的风波还不如你多。”方灵轻噗嗤笑了,道:“我可也没有经历过那么多风波。如果你说的是那件事……我爹爹一直对我很好,我若是什么时候想回去了,我原来所拥有的,他依然会交到我手里。除非哪一天……”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