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怎么办好?”三太太一听,便忍不住哭了起来。舒氏只管以手给柳直扇风,哪怕一点点也是好的。“给父亲让出一点地方来。”许望俨叹息,“承冼不在,也不知道外头的情形,还是我出去请个医生或者买点药回来罢。”“……”柳茜云望着丈夫在昏暗灯光下的背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个,是她最爱的父亲,一个,是她至爱的丈夫,她只能祈祷。“爹爹,我陪你去。”明珍忽然站起身来,感觉到母亲紧紧拉住了她的手,她只是安抚地轻拍了拍母亲明显瘦了下去的手背。“外头太乱了,你是女孩子,不安全。”许望俨以背对着妻女,“我很快回来,你们别担心。”“爹爹,我陪你去。”明珍坚持道。许望俨沉默片刻,终是不再坚持。明珍随父亲出了地窖。外头,八月底的天空,竟是一片灰暗阴沉,仿佛冬日早早地来了。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子烟焦臭味,整座城市如一口沸腾的大锅,纷乱杂沓,狼烟腾腾,响声隆隆。“爹爹,你等我一会儿。”钻出了地窖,明珍的眼睛被刺眼的光线激得流泪,赶紧垂下眼帘。许望俨点了点头,“我们要快,时间不多。”明珍转身跑出厨房,上楼去了。只一会儿,明珍就下得楼来,许望俨一见,铁骨铮铮的人,也几乎落下泪来。只见明珍一头的长发,已经被她齐耳剪去,乱糟糟又剪得参差不齐,戴一顶明辉的学生帽,穿着一套旧的男式学生装,乍眼望去,仿佛一个瘦弱的男孩子。“爹爹,我们走。”明珍上前,将一个小小的荷包交到父亲手里,“这里是我的一些小首饰,聊胜于无。”说完,少女大步向前走去。走出去,便再也做不回以前那个不识红尘的柳明珍,可是,她别无选择。第六十五章 国破城倾(4)明珍站在父亲身旁,及目望去,只见满目创痍,天空中烟尘密布,天幕低垂得仿佛要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一般。路上随处可见流离失所的难民,挽着大包小包,有人拼命地涌进来,也有人拼死要逃出去,人心惶惶,混乱不堪。许望俨抓紧了手中的小小荷包,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跟紧我,明珍,别走散了。”许望俨面色凝重,“无论什么人找你说话,都不要答茬,知道么?”“我知道了,爹爹。”两父女尽量避开人群,在弄堂檐下行走。往日热闹非常的弄堂,今时今日已经一片空寂,能离开的,都已经离开,不能离开的,也都躲在了附近的防空洞里,更有青壮男子,在附近挖了防空壕,以供躲避。深长的弄堂里再听不见叫卖声吆喝声已经电唱机里传出来的靡丽歌声。明珍心下凄恻,那么繁华的一座城池,转眼便狼籍破败。父女两人并不交谈,埋头穿过几条弄堂,让给一队国民党守军。八月十三日后,消息渐渐开始断断续续,电台也时有时无,明珍只约略从承冼表哥的嘴里听说次日南京政府就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宣告“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国民党上海驻军第九集团军总司令张治中率部奋勇抵抗日本侵略军的进攻,对日本侵略军发起全线进攻,出动空军轰炸虹口日军司令部,双方展开激烈战斗。敌我双方殊死搏斗,不眠不休。明珍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多久,还要有多少人为之流血,为之付出生命,明珍只知道最最疼爱她的外公年事已高,支撑不了多久了。两父女终于穿过挤满了难民的马路,来到他们的目的地,纪氏药房门前。“爹爹,您去,我到隔壁看看。”明珍指了指隔几个门脸儿的罗森堡西药房。“我们不见不散。”许望俨最后握了握女儿的手,然后走进了纪氏大药房。药房里,早已经挤满了前来购药的顾客,两个伙计连同小老板殊良,俱忙得团团转。那些顾客未必就是急等着要用药,可是万一需要的时候没有救命良药,那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殊良在百忙之中抬眼,便看见了许望俨,连忙交代了一下伙计,自己从柜台里转了出来,亲自迎了许望俨过去。“伯父——”“殊良,辛苦你了。”许望俨看着这个少年,不过几天功夫,这个少年就仿佛脱去了身上青涩稚嫩的气息,长大成人,肩膀上担负了沉重的责任。殊良摇了摇头,同外间那些为了保卫家国殊死战斗的战士相比,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微不足道。“殊良,外公眼下情形不是顶好,高热晕厥,我和明珍出来买药。不知店里有什么对症的药?”许望俨不想多耽搁这个少年的时间,如今正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时候,分分秒秒都空掷不得。高热晕厥?殊良心下一惊。八月的天气,一个老人,“伯父,不知外公还有什么其他症状?”“牙关紧咬,滴水难进。”许望俨焦虑不已。“伯父您略等我片刻,我去取了药,随您一同前去。”殊良当即做出决定。“这怎么使得?”许望俨看了眼店堂当中人满为患的场景,说道。“不碍的,外公他老人家要紧。”殊良说完,便回了柜台,与两位伙计交代几句,又取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出来同许望俨汇合。“伯父,走罢。”“我还要去隔壁同明珍汇合。”许望俨走出药房,指了指罗森堡西药房。殊良点点头,面上没有一点不愉之色。明珍走进罗森堡西药房里去的时候,大卫·罗森伯格正在替一个胳膊血淋淋的洋人包扎伤口,听见门声,大卫转过头来,看见到明珍,眼睛一亮,“柳小姐,您来得正好,麻烦替我包扎一下这位的伤口,我还有病人要处理。”说完,只管将那洋人的手臂望明珍跟前一送,便转到另一头,去替一个脸上血肉模糊的伤者清理伤口。明珍心下再是焦灼,也只是静静接过洋人的手臂,扯过缠了一半的绷带,一圈一圈,默默地替他缠上,等缠到了尽头,将绷带尾端从中撕开,一半反绕一圈,然后两头一系,总算是好了。那洋人捧着手臂,说了声谢谢,就出去了。明珍这时才有余暇看清楚,大卫·罗森伯格正拿不锈钢镊子,取了酒精棉花,在那伤者血肉模糊的脸上擦拭,那人疼得一真抽搐,却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柳小姐,请替我按住他的手。”大卫头也不回地说。明珍犹豫一刹那,即刻上前,按住了那人的两只手。大卫以镊子,探进了那人眼眶上方,翻开皮肉,夹住一片东西。明珍只觉得自己掌下那人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仿佛磐石。大卫手里的镊子夹了两次,都滑脱了,第三次,大卫将镊子往皮肉深处再进了一点,然后夹住了狠狠向外一带,一块带着血拇指大小的金属片便一同带了出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