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麒跪在地上,眼巴巴瞧着母皇离开,只盼她能回头再看自己一眼,可隽宗终究没有回头。他泪水潸潸而下,对着隽宗离开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平日所嫌弃管着自己那些严苛话语,此刻都变成了一根根细绳,把他的心拧着绞着,想着以后想再求一句训谕怕也不可得了,当真痛彻心扉。隽宗走后,遣了他两个小厮过来,带了套平民衣服,侍候他换上了。殿外已备了车马,也是极寻常的民间货色。他知道母亲确实是想着放了自己,才在仓促间准备下这些,心中感念,回首再望一眼生长了一十六年的深深宫廷,泪洒玉阶。小三小五两个小厮随着殿下出宫几次,但出行定必雇车,哪里用自己亲自驾车认路。折腾半天,还是在城内打转。丹麒知道自己是秘密出宫,怕让人撞见,更是吩咐要挑僻静的巷子走,兜得两兜,愈加不辨方向。幸好竟恰巧遇上笑笑,可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笑笑听丹麒话意,揣测隽宗心思,表露得已十分明显,儿子可以给,但皇子不能给,怕她坐大无法控制。再给她一块强盗封地,择日丢她过去治理,远离京城核心,便不足虑。这几下处理手法环环相扣,干净利落,将原本纷乱倾斜的局面一下控住,当真漂亮。她原本恨隽宗没有人情味,现在方知,换着自己坐她位置,根本无法处理得比她更好。此刻自己的前路已渐渐明朗,她放下半颗心来,趁着这难得的假期,带着三位夫君回家一行。丹麒身上有孕,怕他颠簸,马车四轮全部经过防震改良。她赋闲在家这段日子,天天有人弹劾她,更有抓住她回京时马车轮子缠布大做文章,弹她穷奢极侈的。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又没有人当面把奏章摔她脸上,根本不管那么多。这次更是进一步发扬光大,用了软木裹在铁轴外面做车轮。估计离京这么一行,明天又会有人弹劾她,相信她也算是创下本朝高官被弹劾次数的纪录了。笑笑现在抱着丹麒,听他忽然变成一个长舌妇般不停说话,知道他心中仍旧不安,揽着他的手又紧了紧。丹麒略停了停,忽然有点失神。笑笑低声道:“皇上总会有日回心转意,你放宽心。”丹麒有点茫然,半晌道:“母皇这回是被我气狠了……我只怕你不要我跟着你,别的我什么都不在乎。”笑笑虽知他为自己连命都可不要,但有时却想是他小孩心性,得不到的东西分外稀罕,不料他竟是将尊荣富贵都抛诸身后,连亲人都割舍了,竟是情深若此。心中感激,见到他犹带憔悴的脸上又是神伤又是坚定,心疼无比,凑过嘴去亲了一口。丹麒脸上一红,紧张的看看另外两个,嗔道:“都看着呢,你也忒胡来了。”烟岚和沉璧赶忙都自己找点事做,一个原本就缝着件小衣服,当即埋头苦干,一个则掏了本书来,不管如何颠簸,只看得异常入迷。笑笑听得一愣,呵,最没有资格这样说她的人竟发此语,不禁嘿嘿一乐。丹麒见那两人虽不看他了,可都藏不住脸上隐隐约约的笑意,都是在笑他。他摸着肚子,飞红着脸,斜着笑笑,神情有点恼火,张嘴欲说不说,想是怕她教坏孩子。笑笑看得有趣,愈发哈哈大笑,直到丹麒忍不住用手捶她,方才勉强止住。她居然有自己的孩子了,呵,有种荒唐感觉。昔日一番戏言,不料成真。想来隽宗痛下决心把丹麒给了她,这孩子也起了些决定性作用,可说是上天成全。她抱紧丹麒,脸上再无笑意,心中充满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感激之情。一旁沉璧看看天色,自座位下摸出小罐,倒了些尚是温热的药水出来,要丹麒喝。丹麒怕苦,只瞧着笑笑。笑笑早有准备,摸了根苇管插入碗里。丹麒吸了一口,脸皱成一团,笑笑凑到他耳边道:“上次牛乳也喝得,这药倒喝不得,是不是又要人喂你?”丹麒脸上一红,瞪她一眼,咬着牙把药一点点吸入口。笑笑忽瞧瞧窗外:“哎呀,这么冷的天竟然还有大雁,真奇怪!”趁三人都往外望,拿过碗来喝了一大口,扭转丹麒脸来,凑嘴灌了过去。这一路下来,途中偶遇了忘了到南方过冬的大雁十余只,燕子二十余只,风筝三十余只……到了最后,她只要转转眼色,叫道:“哎呀……”,不等说出见到些什么,其余两位就会习惯性的扭脸看窗外,且迟迟不会转回。这日笑笑众人已到了兰陵郡外,要入郡先得渡河,遂弃车就舟。河流汤汤,笑笑眼望流水,回想当日走若丧家之犬,何等仓惶肠断,今日携大带小而归,竟如一场荒唐旧梦。丹麒不明就里,正待相问,烟岚早过来哄了他去。沉璧一语不发陪坐在一旁,回想当日自己凄凄惶惶无所倚仗的凄凉情状,也直觉恍如隔世。终是到了渡头,娬王已派了车马来接。笑笑扶着众美人登车,自己站在渡头上极目远眺了一会儿,方才跳上马车,再不回顾。马车渐近兰陵王府,笑笑早掀了帘看着,远远见到门前那对大石狮的形状,已是眼中一片模糊。及至马车停下,府门徐徐打开,院内仆从跪了一院落,齐声道:“恭迎三小姐回府!”此情此景恍如昨日,但那站在人前弯身行礼的白衣少年已不知所踪。笑笑百感交集,只道请起,领着一众人便往内走去。一面走一面强作欢容跟头次前来的丹麒指点介绍,分散心中酸楚感觉。她表面看来并无异状,结果到得踏入大堂时,在当日进府时绊到的门槛上又重重绊了一下,人往前直栽,旁边有人伸手稳稳扶住,冷冷道:“连自个家里也会摔跤,都娶了夫的人了,还是没有半点长进。”笑笑抬脸一看,强忍多时的泪水夺眶而出,唤道:“娘!”一头便扎入她怀里。娬王强自绷紧的脸也被这一声击得粉碎,她神色复杂非常,终于顺手将笑笑揽入怀里,不再言语。旁边王君早将随行众人带开,庭下众仆已散,偌大庭院厅堂,只余二人相聚。娬王自忖戎马生涯半生,朝堂战场均是瞬息万变,诡谲难辨,几番化险为夷均是千钧一发,却都不如这小女儿短短数年大起大落,人生跌宕。她是历经沧桑之人,女儿的遭遇看在她眼内,更是深感人生之无常。事前虽已想及这重逢情景无数遍,但此刻人就在眼前,预先准备下的千句怒责万句怨言却都已烟消云散,只余下这数年来时时刻刻的牵肠挂肚,只看得见面前这不成器的小女儿哭花了脸冲她喊娘。她抬起手来,替女儿擦去脸上泪水,叹道:“现在都哭完了,等下别再哭了。不长进……也有不长进的好……”声渐不闻,散于风中。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