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人有些不解:“既然大家都知道这故事了,为何还来看?”“这你就不懂了……”青年人还想询问下去,那中年人却抬眼往远处一看,立时就定住不动了,不由得面带喜色:“林三秀出来了!”青年人也不免往那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面上傅粉,头戴方巾的俊美“少年”正微笑着向众人拱手致意,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实是人中龙凤。这一身的书生打扮,自然就是《彤管记》里的陆言卿。“可惜了。”那中年人摇头道。青年人心想,那中年人所说的“可惜”,必定是指三秀遭遇的望门寡。陶家二公子的横死,在京里也是一件大新闻。这才不到半年,林三秀又重新登台,于一般人家来说可能不太合适,但是一个伶人生命中最璀璨的年华只有短短十年,本就不该遵守那些陈腐规矩。青年人正自顾自点头,忽然又想到一件事。虽然是很短一段时间的传闻,但似乎还是有必要来确证一下。他不由得又转向那中年男子,隐约含糊地发问:“听说她与陶家小姐……”中年男子斜睨过眼睛来:“你怎么看?”“我想……这大概是捕风捉影的事情吧。坊间传闻,不可尽信。”青年人自信道。“是真的。”中年人苦笑道。青年人有些诧异。他不由得又望了一眼台上的林三秀。此时,林三秀已经结束了向看官们的致意,施施然一转身,向他这边回眸一笑。那一笑,青年人只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跟着她走了,连身体也飘了起来。之前那中年人见青年人这样,笑了。“你看,”那中年人道,“世间有这样的一个人,只怕无论男女,都难免生出恋慕之心吧。”三秀绕到了后台。祝双成正一个人对着镜子化妆。她从镜里看见三秀的扮相,先是一惊,随即默然低了头。“双成,你不后悔么?”“不后悔。能演洵美——不——能演悦娘,是我的福气。”三秀和双成相视一笑。过一会儿,双成脸上又有些忧虑。“你说,不花他真的会来么?”双成问。“我事先让人把故事编成了话本,在各个酒楼茶座里讲唱。他常看杂剧,听说了这故事,焉有不来看之理。他若是看了这戏,散场后一定会来找我。”“那,他来了以后,你怎么办?”三秀没有回答,眼睛凝望着后台里不存在的远方,忽变得非常冰冷。双成看着她,一时间觉得她和程笑卿部分重叠了,就仿佛程笑卿来复仇的冤魂附了身。双成心里一凉,担心三秀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却又不知道当说什么。双成妆饰毕了。剩下三秀还留在后台。瓶娘默不作声地坐在角落的轮椅上望着她。她已不能上台,今日是一个看客的身份,但也煞有介事地打扮了自己一番,似在为三秀壮行。两人之间,已经不需要别的话语。三秀一看见她的眼神便懂了。——我等你回来。——等我回来。对话在静默里结束。后台外面传来大师兄呼喊三秀的声音。临走前,三秀向瓶娘俯身过去,要吻她的脸颊,却被瓶娘轻巧地闪开了。“等演完了吧。——我也去台下坐着看你。”瓶娘温柔一笑。时间,一炷香又一炷香地过去。“醉太平”瓦子门前的大街空荡荡。几个伙计弓着腰,埋头清扫着地面上的爆竹残骸,对里面的喝彩已经司空见惯。一只雀儿“啾”一声掠过。啪。新鲜的白色鸟粪,正落在一个小个子伙计的头巾上。其他几个伙计指着他哈哈大笑。那小个子伙计连忙把头巾取下来,又污了手,气恼极了:“兀那雀儿,冬日里粪倒多……”话音未落,“醉太平”瓦子里突生异变。本来里面有规律的喝彩声忽然没了,转而是众人异口同声的惊呼。接着就是寂静,随后,如捅了马蜂窝一样,嗡嗡声炸开了锅。“奇怪……”几个伙计都呆立在外面,手里的扫帚也掉在了地上,不知瓦子里面发生了什么。只一会儿工夫,瓦子里面已经一片喧闹。门开了。瓦子里几个獐头鼠目的人物溜了出来,不知要往哪里去。“到底是怎么了……”那个倒霉的伙计喃喃自语。喧闹的原因,是戏台上和传闻完全不同的剧情。此时的戏台上,陆言卿久久地倒在那里。独有他一个人。——他死了。衣服很干净,没有一点污渍。但在戏台这虚幻的空间里,在众人的眼睛里,他身上的血正逐渐染红着除夕夜的雪地。肇事贵人的马,在雪地里绝尘而去,不留一点蹄痕。每个人都看得见。每个人都听得到。说好的大团圆呢?说好的男中状元女诰命呢?众人不免议论纷纷。“程笑卿死了!”有人说,“就是给不花的马踏死的!”一传十,十传百。戏台的大幕忽然拉起……地上方才陆言卿躺着的地方,剩下了一大片东西。众人看不清,纷纷站起来引颈去看……一件残破的血衣。原本的月白色已经完全被遮去,血,成了它唯一的颜色。正是程笑卿被踏死时身上的遗物。三秀,还是陆言卿的打扮,从血衣的正后方向,缓缓登上戏台。众人都知道她要唱,霎时静了。等一片寂静时,伴随着胡琴弓弦上哀婉的曲调,她唱了出来。她是陆言卿的鬼魂。她也是程笑卿的鬼魂。她,把程笑卿最后的戏本改了。现在,它完全成了他自己的故事。(若是让程笑卿来写,恐怕会写得更好吧。三秀想。)台下,有人在拭泪,有人在愤慨。此时的三秀,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浑身轻松。好像程笑卿的鬼魂,忽然从她身上离开了一样……不,他没有离开。一阵焦虑感突然攫住了她的心。——戏演完了,可是,不花在哪里?站在戏台中央,三秀用眼睛搜寻着台下的每一个角落,却又不敢让观众看出她的异常。——不花他为什么不在?听说这戏是程笑卿的,他怎可能不来。可是,他现在哪里?现在仔细想想,好像之前也打听到他预定了座位……三秀袖管里藏的防身匕首开始躁动不安。瓦子外,几个扫地伙计面面相觑。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大喝:“通通站住!——谁都不许走!”伙计们吓了一跳,转过身,只见一胖一瘦两个官差转眼已经立在他们面前。胖的率先开口道:“听说你们这里在演反戏?”伙计们哪敢承认,一个劲儿拼命摇头。小个子伙计方才摘了头巾,正披头散发,头一摇十分狼狈。“要不……叫我们老板过来?”一个伙计问。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