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躲开了。蕙香惶惑地一笑:我、我没有别的意思。芸香的眼神小心地避开蕙香:好啦。我去看。芸香一路都在猜度五娘在三娘那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五娘她被逼得太紧,不必说,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她要走,有人欢喜有人忧,然而没有法子。就连芸香自己也说不出心底的滋味。她在这家里遭遇的一切痛苦,源头确实是来自五娘不假。然而自从看见了那风魔般的大小姐乘凤,芸香便几乎断绝了一切的念想。这个家里的女人们一定是疯狂了。而自己也渐渐被疯狂所感染。大概自己也不想让五娘走吧。然而……五娘在三娘那儿,出事了。芸香不禁慌乱起来。手心的绢子攥得更紧,不自觉地撕扯着。本以为这平静如水的几天会一直延续下去,但五娘被逐这一枚不安定的棋子,终于搅乱了整盘棋。倘若是崔五娘这样的人,也会像那些小媳妇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么?芸香眼前浮现着崔五娘哭闹的情形——想不到。她不是那样的人。更何况,她似乎早已经把去路打点好了——不是说她已经到当铺里出了好几样首饰了吗。是重操旧业,还是另觅人家,每一样都需要钱来打点。五娘心里大概早就有了打算了吧。——这里。听见蕙香的叮咛,芸香才回过神,恍然发现自己错过了转弯,还沿着长廊又走出去了几步。连忙折回身子,下了台阶,来到月亮门里。她感到蕙香正凝视着自己,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又似乎说不出口。芸香提防起来,不由得就往路边上挪了一步。小丫鬟的眼睛有些黯然。——姐姐。我们很久没这么一起走路了。蕙香她这么说着。芸香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过话去。好在蕙香也不再继续说下去,穿过庭院,默默低头立在门边,揭起棉布帘子。——我不走了。这是五娘的开门见山第一句话。五娘拥抱住芸香,抚摸着她的头,凑在耳边轻轻说着,然而每句话都那么清楚。芸香以为自己听错了。手心里攥着的一团绢子轻轻地掉在地上。芸香本来以为在三娘这里等着她的是一场剑拔弩张鸡飞狗跳的情景。然而门帘里却是出奇的安静。五娘正和乘凤坐在门口的蒲团上喝着茶谈笑风生。看见芸香进来,五娘便丢下茶盏扑将过来,说:我不走了。芸香糊涂了。倒是乘凤爽快,嚼着核桃仁儿道:等那秃瓢出来就该你了。秃瓢?五娘向乘凤冬瓜似的大奶子上推了一把:说什么呐。人家可是六根清净的师父,你这样呵佛骂祖,小心下拔舌地狱。乘凤笑道:那是那是,她是活菩萨,来给五儿你这欢喜佛解难渡厄的。芸香想起今天是妙莲庵那个叫见空的老尼来给三娘讲佛经的日子,和以前差不多,让配鸾找经,还特地派人去取了点在普陀山买的一钱二的香——好像全然忘了尸骨未寒的老爷究竟是做什么生意起的家。倒也算公私分明。大概现在就和尼姑在里屋讨论佛经的事吧。想到这儿,芸香忍不住插嘴:三娘在听讲经啊,您在这儿说话,这到底……——听讲经?乘凤冷笑了一声。——听那母秃驴讲经,我还不如自己度化自己,极乐世界来得更快。她?也就知道帮这家的小媳妇堕个胎,给那家的老寡妇牵个线,养两个小尼做婊子,再卖两帖香灰膏药,等天黑了背着人跑到西市上买黄汤。听她讲经,哼!……唉,五儿,你不是说你这小棉袄是读过书的么,怎么生了个榆木脑袋。这世道做尼姑的几个干净?也就是三娘这呆菩萨蒙在鼓里。五娘笑而不语。芸香有些慌了:三娘还在里面……她担心刚才乘凤的声音给三娘和尼姑听见。五娘笑着在唇边立起手指示意芸香悄声,接着握住了芸香一只手,细细摩挲起来。乘凤干咳一声。芸香有些不好意思,也就放弃了追问,只能暗暗吃惊。心底的颜色也猛地黯淡了。她原以为那些小说戏文里的恶尼姑都是虚构出来的,没想到这世风日下,竟比小说更甚。五娘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别担心。怎么能不担心呢,芸香还没弄清楚此间的状况……里间的门开了,老尼见空笑着掀起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乘凤拿了十几枚大钱丢在老尼手里。老尼见空谄媚地一笑,满脸菊花似的皱纹:好施主,活菩萨,再给点儿,结个善缘。乘凤要动怒,倒是五娘豪爽,摸出一个银锞子,丢到老尼怀里。老尼千声菩萨万声佛地谢着退到门外去了。乘凤瞪了五娘一眼:好啊好,你是阔姨太太啦。谁要和这种老女人结缘啊!五娘淡淡一笑:有些钱还是要舍得花的。传出去谁都不好听。乘凤无法,撇了撇嘴。五娘回头向门口看看日影,自言自语一句“差不多了”,随后高声叫道:蕙香,打盆热水来。芸香还是大惑不解,然而盛热水的铜盆和热腾腾的毛巾把子已经递到了自己手里。她看向蕙香,然而蕙香递了这些东西就扭头走了。乘凤笑着又从小碟里拈起一枚核桃仁。——去给你三娘洗洗。第三十章……什么?芸香迷惑着。就在这时,里屋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匡。铜盆脱手坠地,热水横流。……三娘。乘凤脸上,意味深长的一笑。发生了什么,一切不言而喻。芸香惊呆了。她正欲回头看看五娘的反应,五娘却若无其事地将她一推:快去。芸香颤抖地从地上端起铜盆,迈了两步,又回头望了五娘一眼。——你呀,也别总当好人。(你呀,也别总当好人。)芸香站在原地,忽地觉得头重脚轻。自己已经……不干净了。——五儿,她都醒了。咱们去吧,和她费那么多话干什么。乘凤已然不耐烦了,拖住五娘的手就往里走。五娘无法,只得跟着进去。芸香木讷地站在厅堂中央。正午的阳光透过帘子照进来。满地热水横流,湿了鞋也茫然不知。一片大光明。——永、永言?屋里的光倏忽暗了。是配鸾。配鸾就站在门口,距离自己六尺远的地方,身后的茴香手里捧着一叠书。芸香猜那是三娘让配鸾拿来的佛经。一念之间,不禁又想起屋里那正横遭凌辱的妇人来。而那妇人,正是配鸾的生身母亲……眼前。配鸾惊喜的目光正打量着自己。芸香慌张了。她强忍住,不向里屋的方向回头。自从她们两个进去之后,里边起先还有些挣扎,随后就只有一些沉闷的响动——大概是把三娘的嘴堵住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