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如今被半架上了保皇一脉,自然是乐见其成琅琊王氏与江东士族之间联不成这个婚。 别说联姻了,刘俭心道,只盼着打起来才好呢。 心情一好,刘俭大手一挥,又拉着王道容要去喝酒,“我请客。” 王道容:“谢蘅呢?” 刘俭:“嗐,袁夫人这些时日身子不爽快,他忙着在他娘跟前尽孝呢。” 谢蘅家中的情况,王道容也是知晓的。 他母亲当初生他难产,长大之后,他容貌酷肖其父,因而得父亲的喜爱,只是他爹越喜欢他,袁夫人便越厌恶他。 再后来他那个荒唐的父亲,南渡时倒是为了救谢蘅的性命惨死在了胡人刀剑之下,袁夫人孤儿寡母不容易,因此记恨上这个儿子,觉得他不祥,只偏宠他弟弟谢芜。 谢蘅也曾问过他们,这个世界上当真有不爱自己儿子的母亲吗? 前几日袁夫人受了风寒,就算母亲再不待见他,谢蘅还是得去母亲跟前奉药尽孝。 刘俭唏嘘:“当娘的不疼惜儿子也就算了,少不得又一番刁难!” 刘俭说起话来简直没完没了,王道容听得聒噪,不愿再听,转而打帘去看窗外的街景。 未曾想,马车刚到秦淮列肆,就在人群中看到个熟悉的身影。 王道容微一顿,霎时就像被人施展了定身术。 刘俭这厢真自顾自说着呢,老半天没听到王道容回复他,心里纳闷,扭头一看,只见少年身形凝滞,半天都不动弹,那一双秀美的眼正一眨不眨,认真凝视着窗外,他目光一路追随着那一道身影,仿佛要瞧进心里去。 他跟着探头一看,奇道:“这不是慕朝游吗?” 只见慕朝游穿着件青衣,行走在人群中,也不知道要往何处去。 刘俭忍不住赞了一声:“这么久未见慕娘子,眼见着风姿愈发动人了!” 他是一直对慕朝游很有好感的。 因而得意忘形,未曾想一道视线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 目光赤裸而鲜明。 刘俭心里咯噔一声,才意识到不对,回眸正与王道容平静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少年双眼黝黑如沉水。 刘俭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你怎么这么看我?” 王道容知晓刘俭荒唐,素来是没个定性,一个月三十天里要动心二十八次,热情来得去得也快。因而在刘俭表现出对慕朝游的兴趣之后,他也未曾记挂在心。 然而,今日看来刘俭对慕朝游的兴趣,是否太过持久了? 王道容何其狡慧,之前未曾生疑,是因为不在乎,无情无爱,自然不曾关心过问,亦或者是强令自己无情无爱,不去关心,不去关注。 如今,时移世易,心境有了变化,慕朝游今日穿的什么衣裳,戴的什么首饰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此时,无数曾被他刻意忽略的疑点都从水面上浮现出来。 刘俭与女人相处,颇多浮浪之举,语气中这样的亲昵与赞赏是从未有过的。 他与慕朝游分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过许多的接触。 心里像陡然吞了一块嚼不烂,咽不下去的棉花。王道容强令自己忽略那股淡淡的异样,不适之感。 掀起眼皮,不动声色淡道:“无事,只是见你印堂发黑,不日之后必有灾殃,这段时日,毋近女色。” 刘俭:“……怎么说话的?” 王道容略抿了唇角,懒得再搭理他,只状似无意地抬手将帘子一拽。 只“啪”地一声。 刘俭眼前一黑。 车帘子被王道容放了下来,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刘俭:“哎哎你!!” 他正要去抢,王道容却快他一步,及时对车夫道:“烦请周翁再快一些,驶过这条街。” 接下来这一路,王道容都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刘俭与慕朝游的关系。 这些时日,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刘俭是如此,那谢蘅呢? 谢蘅与刘俭是全然不同的个性。 刘俭是表面荒唐,其为人却心软重情,不在乎士庶之分。 谢蘅是表面温润,却目空一切,眼高于顶,贫贱寒庶在他心底不过蝼蚁。 按理来说,他不该对慕朝游生出任何厌恶或者赞赏的情绪。 王道容淡垂下眼睫,努力掩去眼底的不解与内心的心潮起伏。 ……那谢蘅为何会对她抱有偏见,以至耿耿于怀? 其实这已不是王道容第一次驾车看到慕朝游。 他最近常看到她。 建康就那么大。 有时是马车路过秦淮列肆时瞧见她。 有时是在酒楼喝酒时, 不经意间瞥见她。 有时是在梦中瞧见她。 奇怪的是,每一回,他都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准确地定位到她的身影。 王道容以为, 那是因为慕朝游的后脑勺和其他人长得不太一样。 她脖子修长白皙,乌发如云一般压在肩头, 枕骨下面一点到脖颈的地方,有细碎乌黑的碎发, 很浓密,被太阳一照, 茸茸的。 发髻则黑黑的,圆圆的, 梳得很利落,只在颊侧垂落两绺。 她素日里喜欢穿青衣, 那种雨后远山一般的青, 或是初春青草萌芽时的青, 很素淡的颜色但她穿着行走在人群中时却尤为引人注目, 像一抹青青的风。 有一就有二, 自从意识到她的频繁出现以来。王道容发现, 他撞见慕朝游的频率更高了。 高到,他甚至有些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故意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有一次,他驾着车正好遇到撞了个正着。 慕朝游也看到了他,她那一双清冽的眼露出惊愕的表情。 他们两个人寒暄了几句。 回去的路上,王道容一直在想那双眼。 清澈得像透明的琉璃, 似乎能照见他心中所有幽微的念头。 接下来, 王道容有意绕过了这条道。 - 邓浑等人的死,果如王道容所保证的那样, 没有影响到慕朝游分毫。她店里的生意也渐渐回暖过来。 眼看生意逐渐走上正轨,之前盘算着的找个帮工的事也被提上日程。 为此,慕朝游特地跑了一趟建康的伢市。 卖儿鬻女,触目惊心,多少抛家弃地,千里迢迢渡江而来的流民,失去田地之后在建康无以为生,只能出卖自己的人身自由。 慕朝游越看心情越沉重。每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民背后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她雇了这一个,雇不了那一个。 挑了一大圈儿,慕朝游最终挑了个名叫阿雉的小姑娘和一个姓吕的师傅。 吕师傅之前就是厨子,中原战乱,不得已拖家带口跑到建康来,一时找不到什么活计干,家里又有妻子和两个女儿要养。 阿雉是家里还有弟弟妹妹,父母实在是养不活了,小小年纪就出来做工,找不到活计就只能卖身,好歹三个都能活。 老吕基本上不用慕朝游费心的,抄起漏勺就能上工,生得又高大健壮,拉出去一看颇能唬人。 阿雉很乖,性格内向,基本不敢抬头看人,但什么都愿意学,慕朝游就放手让她跟在老吕身边学,将来有个一技之长说不定也能出去当个厨娘。 阿雉年纪太小,慕朝游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打烊之后要亲自把她送回家里她才安心。 只是这样一来一回她回去得就晚了。 慕朝游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路上要是碰到个把行鬼,她自己能对付。这一日,将阿雉送回之后,她总疑心店门没关妥当,就这样又多跑了一趟店里。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这些时日建康的阴气愈发浓郁了,远处鬼物的啸叫彻夜不停,阴气如野马一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肆意奔腾,汇聚成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墨块。 人一旦走入夜色,整个人就像化在了里面似的。 街角灯笼被风吹得哗哗响,将苍白的雾气摇曳成一道道细长的影子,乍一看就像是前来索命的白无常。 才下台阶,冰凉的雾气就漫过肌肤,慕朝游不禁打了个寒噤,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地行走在路上。快到佛陀里时,忽然被一道微弱的呻-吟吸引了注意,街上早就没了人影,这一声呻吟来得突兀。 慕朝游下意识地就怀疑是不是有人遇上了行鬼。 救人如救火。 心念电转间,她也没多想,捏紧了袖中的符箓,转身朝着呻-吟的方向走去。 大雾遮蔽了视线,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只依稀能看见街边好像倒了个人。 慕朝游将灯打高,灯火照亮那人的容貌,也照亮了她脸上掩饰不了的惊讶。 这倒在地上的人她是认识的,竟然是谢蘅!! 少年如一滩烂泥一般倒在地上,双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浑身上下还冒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是醉倒在这儿了? 慕朝游怔了一下,这些世家子也太不靠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