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头,入目可见的是男人的脊背。肤白如玉,腰背劲瘦,线条流畅有力,长发湿润乌黑。 那人听得动静,一边笑一边朝池边游来,破水而出,身躯高大,四肢修长。 脸一晃,露出姿媚眉眼,剎那间满室生辉。珠涤月华,柳含烟媚,那是如明珠破水夺夜而出的清丽灿烂。 但这并不是让慕朝游惊讶的,让她惊讶的是这人竟然是与她有朋友之谊的“王真”! 轰隆隆直如一个霹雳在头顶炸响,炸得慕朝游头脑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捧案的手几乎端不稳盘中的腰带。 王真怎么会在这里??里面沐浴的不是王道容他爹王羡吗? 难道王真就是王羡? 她认识的那个王真竟是王道容他生身父亲?! 这简直就像老天爷跟她开得一个大大的玩笑, 这个认知,在这一刻夺去了慕朝游的全部心神,慕朝游只觉造化弄人,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脚步再也拔不动一步,而这时其余侍婢已经近到了他身前,她的僵立便显得尤为突兀显眼。 王真,或者说王羡,纳罕地瞧着那不远处僵立不动的女婢。 “你……?”他正要叫她近前。 那女婢倏地抬起眼,一双大而黑的杏眼,怔怔地将他瞧着,那呆头呆脑的模样正合遥远记忆中的那一抹倩影。 这一刻,王羡也如遭雷击,呆在了原地。他最初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或许是泡得太久大脑都泡得不太灵醒了,否则,怎么会将家中的侍婢错认成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呢? 王羡愣了一愣,不顾身上丝缕未着,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定睛先将眼前人瞧个清楚,“你——” 男人身躯高大皎白,白得像最鲜嫩的羔羊。 慕朝游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冷不丁却被王羡捉住了手腕。 他定睛想将她看得更清楚。 这一次王羡看清楚了,他的目光清清楚楚地描摹着她的眉,她的眼。 这侍婢正是慕朝游无疑! 他们双双呆若木鸡,怔愣在原地,王羡大脑几乎快要炸开了。 慕娘子怎么会出现在他家汤池呢? 从会稽回返建康的路上,王羡曾不止一次想起慕朝游,他投降了,他认输了,他以为短暂地斩断与慕朝游的关系,不听,不看,他就可以不去想。 可是哪知道当小船悠悠荡荡漂浮在长江上时,他看得更清楚,听得也更清晰了,她的脸日日夜夜在他眼前浮现,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音。他满腔柔情亦如江水般澎湃热情。 他想见她。 他想过回到建康时再见她时的光景,或许在蓝天、白云、花树下,但绝对不该这这里。 他披散着头发,赤-衤果着身躯,不该如此的。 慕娘子怎么会出现在他家汤池里呢? 正当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如风一般卷过,王羡如梦如醒,错愕地瞧着来人,“凤奴!” 慕朝游闻言飞快地抬起头,是王道容!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闯入的。 王道容面色苍白得奇异,乌发凌乱,呼吸急促,明显是匆匆而来,木屐也跑掉了一只,白纱裤口下露出白皙的脚踝。 这几乎是慕朝游与王道容认识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不修边幅,失却体统。 少年闯入帘后,似乎也没这一幕所摄,怔在了原地。 太滑稽了。 他们三个人就这样同时愣在原地。 没有言语能形容王道容此时的心情。听闻张悬月做的荒唐事,他想也没想,就这样仓促冲入了汤池内室,叫他见到眼前光景,仿佛有千斤重锤冲着他狠狠砸了下来。 砸得他大脑轰隆隆作响,眼前金星四溅。 他心心念念着想要将慕朝游慢慢引见给王羡,他想娶她,王羡必定是要过的一关。 王羡性柔心善,王道容早已做好了准备时不时在他面前替慕朝游说些好话,帮慕朝游在他心下留个好印象。 可怎么会让他看到这一幕呢? 这一幕实在太荒唐了,比任何优伶上演的滑稽戏都要荒诞不经。 自家爹光秃秃地站着,像只被开水烫脱了毛的鸡,当然他的身躯依然年轻、结实、蛰伏在腿—间的东西依然青春雄浑。 王道容仿佛被刺了一下,合了一下眼,额角青筋乱跳,只觉得眼皮下的眼球被辣得难受,胃里也一阵翻山倒海的恶心。 他想将慕朝游引见给王羡,但绝不是他的父亲赤-衤果着身躯与她见面,他的手甚至还紧攥着她的手腕。 像乱—伦。 电光火石之间,还是慕朝游最先反应过来。 她胸腔中涌生出一股奇异的直觉。暂且不能让王道容知晓她与王真,或者说王羡之间的关系。 这直觉来得古怪、莫名又浩荡。就好像她走在路上,忽然飞来一辆车将她撞入了超市商店,而她蓦然回首,却在商店柜台摸到了一把手-枪。 她隐约预感到自己这些天里谨小慎微,默默忍耐,终于等到了自己一直在等待的那个变数。 而在此之前,以防万一,她必须要将这这把手枪藏在自己的衣袖里,等待一个开膛之机。 慕朝游心念电转间,趁着众人不注意,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漆盘打翻,腰带落入汤池,在众人回过神来便已挣脱了王羡的束缚,跪倒在他面前磕头求饶。 “郎主饶命!!” “小人不是有意的!” 她抿着唇角,闭眼沉气,只觉这次真的下了血本了,结结实实地往白玉石垒砌的汤池上磕,磕得额头见血,脸上的惊慌无措不似矫饰。 从方才她与王羡重逢,再到王道容闯入,这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只因震惊将时间无限拉长。而赶在众人回神之前,她只得尽量将这一切淡化成她失手打翻漆盘,腰带落入池中,王羡惊讶责问。 不一定有用。但至少台面上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随着她的动作,王羡也猝然回过神来。 他目光正与王道容撞了个正着。 他此时无心去关注王道容,王羡被慕朝游的举动吓了一跳。 他看见她额角的鲜血,脸上的慌乱,内心乱糟糟的像有一百只蜜蜂围着他转。王道容又何尝不是如此。 两个人都惊讶,痛心。王道容几乎与王羡同时动了,他不假思索地一把将慕朝游从地上扯了起来,摸出袖帕按住她的额角。 他的动作快王羡一步,但吐出的话却一字不差。 “下去。” 王道容眼睫一颤,将慕朝游迅速推到附近一个女婢怀里,“这里没你们的事,都下去。” 周围的侍婢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藕花匆忙架住慕朝游,一行人战战兢兢退出了内室。 汤池畔又只剩下王道容与王羡两人了。 这一次,王羡的目光再度与王道容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间,少年目光清明碧腥,如霜刃一把刺破了王羡的皮肉骨骼,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刺穿了。 他愣在原地,浑身发毛,儿子的眼神让他感到一阵不自在与不舒服。像是被脱光了衣服推到了大街上。 他莫名其妙觉得心虚。或者说光着身子见他,让他觉得难堪,觉得为父的尊严颜面扫地。 王羡想也不想,飞快抄起一件衣裳披在身上, “你也下去。” 王道容没动。 王羡冷喝催促:“谁叫你随便闯进来的,没教过你规矩吗?!下去!” 王道容一怔,忽然从王羡的眼底看到彼此的难堪和狼狈,他这才回过神来,默默无语地行了个礼退出了内室。 一直到退出内室, 慕朝游一行人胸腔里的心脏依然在砰砰直跳。 众婢面面相觑,神情都迷惘。 惊魂未定间,竟谁也没敢多问一句。还是藕花最先回过神来, 低声叫慕朝游先去换身衣服, 她额角红肿,身上的衣裳方才已经被水湿透了。 慕朝游婉拒了他人作陪的好意, 独自一人回到屋里,点了一盏灯。没想到刚解开湿漉漉的腰带, 王道容就就敲门问她可在。 经过短暂的冲击之后,慕朝游整个人已经冷静、清明了不少。 王道容提着灯站在门前, 见她额角红肿,静站在月光下, 不知何故,竟有些踟蹰不前。 “你——”他合了一下眼, 匀了气息, 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没事吧?” “那是我父亲——”这话说得连王道容自己都倍感荒唐。 饶是他千算万算, 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却没想到自己那个生身父亲如此丢人现眼, 在她面前闹了个大笑话出来! 一想到刚刚王羡像只秃毛鸡一样立在水池边, 王道容又觉眼球突突直跳,忍不住闭了眼,重整了一番急促的呼吸。 慕朝游本来还有点儿担心王道容会不会觉察出她与王真,不, 现在该说王羡之间的蹊跷关系。 但见他这番模样, 想来是没意识到的。这也难怪,他来得仓促, 她跟王羡之间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看来刚刚那一幕带给王道容的打击不小,甚至影响到了他往日机敏的判断力。慕朝游想了想,松了口气,反问说,“为人奴婢,伺候郎主,岂非天经地义?” 王道容气息倏地安静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不必伺候他。” 慕朝游清凌凌的目光笔直地回望了过去:“不是郎君命我入府为婢的吗?” 王道容:“我不喜他。” “他虽是我生身父亲,但我与他之间并无多少血脉亲情。只不过为人子女,理当上敬天地,下孝父母。 “他是我生身父亲,日后你我成亲,他也是你法理上的父亲。” “他今日在你面前丢了大丑。望你能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