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容心平气和地执起她的手,并未被她言辞所激,“我知晓你心中有怨。容早已幡然醒悟,今生今世,我只娶你一人,生时并肩,死时同寝。若不能遂愿,容宁可终生不娶。” 他拉着她的手摩挲心口:“千错万错,错在容身,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慕朝游没吭声,如果搁在以前,王道容这样的人愿意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让步,她恐怕早已忐忑不安,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可如今,她心里竟然没一点波澜。 慕朝游顿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我们之间的矛盾从不仅仅与并嫡双娶。” 王道容颔首:“我知道。” 慕朝游又道:“想要将功折罪还是放我走比较现实。” 王道容默了默,“朝游。你知道,唯独这件事我不能允你。” 慕朝游:“不娶妻,那你还纳妾吗?你难道就不怕断子绝孙?” 王道容不以为意,眼尾流泻出几许矜傲:“王氏枝繁叶茂,族人众多。容不以为自己的血脉有什么非流传下来的必要不可。更遑论,‘淮水绝,王氏灭’,千百年之后,礼乐不存,衣冠尽毁,这世上哪来得永恒不灭的风流华丽。” 他言语间那点轻蔑狷介,倒是有了几分名士风流之意。这倒是有点出乎慕朝游的意料,“我以为你很想要个儿子。” 王道容轻轻抚摸着她小腹,“容的确想要个孩子不假,但只想要一个同时拥有你我血脉的孩子。”少年说着说着,面色微微一变,忽然又开始发病,露出一副癫狂神往之色,“在他(她)身上,你我的骨血会交融在一起……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不拘男女,只有我们一家四口……再也无人打搅……” 他一天下来总要发上这么几回疯,慕朝游早已见怪不怪。给他生孩子是万万不可能的。这段时日以来,她也在努力变着花样的避孕。 伺候她的这些下人们虽然个个沉默是金,但日子一长,她也渐渐买通了几个,想方设法弄来了一些避孕的草药。 她猜测王道容隐约知晓,但不知为何默许了她的这些小动作。 正如同她偷溜进他书斋翻看他公文一般,她不相信王道容当真一无所知,只是不闹到台面上,他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或许这也正是他对她这段时日以来乖顺的“投桃报李”。 如此一来,她更怀疑王羡那封书信是不是王道容故意放到案几上,等着她来翻阅的。 很明显,她交出了让他满意的答卷。 前几次的逃跑失败,令她这一次出乎意料地沉住了气。 日子就这样凑合着不紧不慢地滑过。眨眼之间,便过了年关。 新年刚过,建康人民还沉浸在新春的气氛之中。 这一日,天空正飘着细雪,庭院里的梅花开得正盛。 王道容命人抬了烤炉,敞开了门窗,坐在廊下赏梅煮茶。他穿得倒是一如既往的单薄,乌发柔披两肩,仅穿红色贴里裹一件白色的轻裘,慕朝游却被他包裹得严严实实,风帽、手套、围巾无一不缺。 柿子连同其他瓜果被小火慢烤出淡淡的焦糖甜香。 “明日又是一年元夕。”王道容细白的手指替她剥好一个晶莹的烤柿子,乌发雪肤,红唇黑眸,映衬庭内清光雪色,愈发秀淡出尘。“朝游。容带你出门赏灯如何?” 慕朝游咬了一口柿子,“随你。” 他觉察出她的冷淡,抬眸定定瞧她一眼,正要开口,有下人行礼走过来,附耳说了句什么。 王道容闻言,极为沉静。 但慕朝游却从那下人紧张的面色中嗅到了一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王道容八风不动静静地赏了一会儿落雪,这才拂了拂袖口,起身说,“抱歉,容有些要事亟待处理,今日不能陪你赏梅了。” 慕朝游追问:“发生何事?” 王道容眼睫一动,乌黑双眼静静回望过来。 一阵风起,吹动眉梢细雪纷纷落下,琉璃灯光在他嫩白柔软的面颊上变化不断,平添几分诡谲之色。 王道容顿了一会儿,神色莫名缓缓开口,嗓音也清凉入骨,“容方才得了消息,大将军于武昌举事起兵了。” 慕朝游浑身一震,手中的柿子猝然落地,摔了个稀巴烂。 心里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兴奋,她强压下激荡的内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另一件要命的事。 “大将军起兵,你今日才知晓?” ……这是不是不太对劲?王道容并非嫡系子弟,造反这么要紧的事,他不清楚具体时间也实属正常。但多多少少也该听闻一些风声啊? 慕朝游极其浅薄的政治知识告诉她,这事有点坑爹。王氏一门如今都在京城,造反之前他不知会一声家里,难道是想效仿袁绍袁术起兵伐董,坑妈坑哥不成? “大将军不顾你们安危,冒然举兵——” 王道容一言不发。 慕朝游沉默一瞬,“这……你们怎么办?要是陛下怪罪——” 王道容目光一闪,乌黑眼里淡青色华光猝然流转,语气暧昧地曼声说:“那我等都要死。” 风雪骤急, 飞落枝头红梅。 刺骨的冷风顺着袖口缝隙溜入贴里的衣物内,慕朝游对上王道容的视线,生生打了个寒战。 大将军起兵, 自然要打出一个合适的旗号来彰显自己的“名正言顺”, 同一天,他便去信给了皇帝, 要求杀杨玄,清君侧。 自神州失落, 衣冠南渡以来,无数流民百姓抛家舍田追随豪门士族流亡江南, 成为依附于士族而生的佃奴僮客,他们无需向皇帝纳税, 也不必服兵役、劳役。 朝廷军食艰难,兵力寡弱, 为了防备大将军, 自去年起皇帝便下诏检校流民, 一一注籍在册, 如此一来, 朝廷便有了征法他们的根据, 同年,朝廷又颁发了征流民以为兵的诏令,勉强拉起了一支用以节制大将军的流民兵。 但这样的举措也极大地侵犯了世家豪族们的特权利益。 “妄兴徭役”,也正是大将军为杨玄等人所罗列的诸多罪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这不仅仅是在对皇帝喊话, 更是在对诸多世家豪族示好。 他这次出兵不是谋逆, 是为维护大家的利益挺身而出。 但要命的是,大将军出兵前并未知会司空。 建康城中的王氏门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冷汗沾衣。司空急召族中子弟连夜进宫请罪。 在这要命的档口,王道容竟也能保持镇静淡然,少年语调冷静诡谲,字字铿锵,“那我等都得死。” 就算慕朝游平日里再瞧不起他,此时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真正是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 “朝游。”王道容沉默了一剎,“我马上要跟司空进宫一趟,你在家中等我。” 檐下飞雪绵绵,空气几欲凝结成冰。 慕朝游冻得指尖发木,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望着眼前的人难得陷入了迷茫。 这个等他……意味实在有些不明。 这次进宫明摆着是九死一生,谁知道他还回不回得来。 慕朝游的心情一时之间有些复杂,她平日里厌恶王道容恨不能生啖其肉不假,但眼看着世事无常,他真要踏上一条不归路,她反倒觉得迷茫起来。 穿越到这个陌生的异世界,她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自此之后,爱也是他,恨也是他。 他曾送她生,今日她或将送他死。 此刻她固然仍仇恨着他,但在这恨意中又忽升出一股“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的,物伤其类的复杂情绪来。 慕朝游挣扎了片刻,问:“你会死吗?” 王道容一怔,惊诧地瞪圆了一双眼,神情古怪,“你在担心我?”眼里竟几分莫名,几分欢欣。 慕朝游:“……” 这人总能令她的同情心在一秒之中烟消云散。 “是啊。”她面无表情回,“担心你不会死。” 王道容紧盯着她,竟轻笑了一声,“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朝游放心,恐怕容这个祸害还得继续纠缠你这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 慕朝游诚恳地说: “那就只能祝你此行早早魂归蒿里了。” 王道容不置可否一笑,举步上前,替她取下发间一朵落梅,轻轻地说,“容若是死,朝游也不能独活。” 慕朝游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王道容的容色迅速淡了下来,“容若是死,你需得为我陪葬。” 慕朝游愣了半天,才生生挤出两个字,“无耻。” “不然?”王道容反问,“难道你不是想趁我性命危急之时图谋出逃?” 被戳中心事。慕朝游霎时无言。 王道容敏锐如鬼,某些方面来说,他了解她甚至远超她本人。 她此时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怜悯,焉能不说是一种居高临下施舍般的优越感? 正如同出轨的妻子在对相看生厌多年的丈夫突然宽容,在得知王道容有性命之危的剎那间,她第一反应的确是“天赐良机,天助我也”。 这复杂的情绪变化她甚至还未搞明白,王道容却先她一步,觉察出了蹊跷。 “容不管你有什么心思,都劝你趁早放弃。若我不杀你,将你一起带走。难道让容孤埋黄土之下,见你日后不知与谁成亲生子,美满半生吗?”王道容平静地看她一眼,乌眸鬼魅,如一个个挥之不去的噩梦,“容明白告诉你。休想。” 将她发间的梅花轻拢入袖口,他转眸对左右说:“送娘子回房罢。” 风寒雪冷,但这一瞬间,慕朝游对上王道容的视线,却深感身冷不如齿冷。 她面色不禁有些苍白,王道容瞧了她几眼,似有觉察,不自觉也软了口气,“朝游,我又如何舍得你。” 他说着抬手轻挲她发顶,温声说,“这个世道,你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又如何承受?那时,我九泉之下又如何忍看你颠沛流离?我又如何安宁?” 王道容的抚摸非但没让慕朝游感到任何安慰,反倒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王道容不禁觑她一眼,她的贪生怕死并不似作伪。他虽不求坚贞不二,但慕朝游这如避瘟神,巴不得他别牵连自己的模样,还是令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放心,”怀揣着些莫名的恶意,他面无表情说,“若真有那一日,容会保证,你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很快,你我便能在九泉之下长相厮守。” 慕朝游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要死你自己死,我才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 王道容无言抽了手,也不再自讨没趣,顺势换了个话头,“对了,你昨日说身子不爽利。” 几日前建康下雪,可能是受了风寒,从几日前慕朝游就觉得有些恹恹的,昏昏沉沉,食不知味。 “容派人去请的医师约莫一会儿便到。”一抬眼的功夫,他便又恢复了温声细语的体贴模样,殷切模样哪里还见方才的凉薄无情,”朝游。你且安心在家中等医师上门,勿要四处走动,近来建康恐怕不太平了。” 慕朝游冷笑:“你就这么有信心能或者回来?” 王道容想了想,坦言说:“容并无信心。若依照常理,陛下不该,也不敢尽诛我等。” “司空急命族人入宫请罪,既为赔罪,也为施压。一来,族中几位叔父领禁军将领一职,也在请罪之列。” “陛下若在此时诛杀我等,便是公开同大将军决裂,也是公开同士族决裂。”王道容淡淡道,“容相信这世上任何一个皇帝此时还没有任何能力与胆量尽诛士族。否则,他位子还没坐稳,就要被众人群起而攻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