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鸿章虚弱却坚决的目光注视下,急于稳定他情绪的李焘忙点头道:“是,周大人正是最佳人选。”
“李焘啊,你究竟意欲何为?”
李鸿章放下一半的心后,还是提出了这个周馥曾经提出的问题,证实了李焘的猜测。
罪过大了。让这老人为此而忧虑发病。作为被他一力提拔支持地李。依然继承了军政衣钵地李,心里着实相当地愧疚。片刻的思索过后,干脆一横心道:“强国,无所不用其极!老大人去年对朝廷勤王旨意的一句‘此乃乱命,两广不从’,已然造就了地方督抚与朝廷的公开争权之局。在强国之大局下,中央集权不能不行。然不能集权于碌碌之亲贵,集权于国人之少数。推新政、倡宪政,变法呼之欲出,李唯有顺势而为,力争为宪政之周公!”
这个回答是李鸿章的道德规范和思想意识完全能够接受的。实际上他也在谋求成为掌握这个国家最大权柄,又极力维持道义上的朝廷体制地周公。
李鸿章很艰难地露出微笑,又迅速地收敛起来,依旧虚弱地道:“老夫也曾这么想。惜乎时运不济未能成事。唉。回望安庆起兵四十年来,兢兢业业、诚惶诚恐,却始终未能掌握时局。反倒落了个一身骂名。对日战败有马关条约,联俄制日有中俄密约,今儿有辛丑条约,大办洋务、以夷制夷终未成事!唉……”
李焘正要说话,却见李鸿章嘴唇微动,吟出一首诗来:“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扰未息,请君莫作等闲看。”
言毕,李鸿章已经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中国三百年的落后与积弱造就了六十年的屈辱,在屈辱的时代里担当李鸿章这样的角色,心境之悲凉、感触之无奈,在诗句中尽显。别人可以躲,他不能躲;别人可以事后诸葛亮,指点是非,他不能不挺身承担……为朝廷乎?为个人名利乎?应当说都有,而且分量颇多,却始终未能超过他的强国梦想和对国家的责任。诚然,出于个人眼界和思维上的局限,出于对强国之基础——权力地看重,李鸿章犯了不少地错误,甚至有的是战略上的致命错误,却丝毫不能掩盖他强国地本初目的。
说到底,堂堂中国人,谁愿意去签订那丧权辱国的条约,成为令千夫指骂的卖国贼呢?!
“海外尘氛扰未息,请君莫作等闲看。”这结尾一句,无疑是李鸿章对李焘的最后嘱咐和希冀了,放眼天下,能被他如此寄予希望的人,也只有李焘了!
颇有些感动的李焘尚要说些安慰的话,却见李鸿章眼睛转动示意不用再说,然后微声道:“请经方和佩纶,给玉山发电吧。”
等李焘亲自去电报房拟好催促回京的电文发给在奉天的周馥以后,李经方和张佩纶已经在偏厅小声谈着话等待着他了。
“老大人睡着了。”张佩纶指点了一下身边的椅子,又从案上拿了几张写满行草小字的纸张,递给就座的李焘道:“这是老大人的意思,您先看看。”
“什么?!”李焘刚看过几行字就从椅子上跳起来道:“不成!李氏家产当完全由经字辈长辈分配裁决,这些资产李焘不能受!”
李鸿章为官多年,在贪污和收受贿赂蔚然成风的大清官场,在经历多次对外交涉后,在屡屡投资洋务实业的积蓄下,名下的产业早以千万计之!就算前番屡次动用游资贴补武毅新军,甚至转手了轮船招商局的股份,也不过是在急切间拔出的九牛一毛而已。
李经方有些不悦地道:“继续看后面。”
张佩纶对此微皱眉头却没说话,只等李焘的反应。
李焘却在看过全部文字之后默不作声。原来,李鸿章之所以拔出大量财产给没有血缘关系的李焘,乃是将原本议定收纳李焘为嗣子的人换成了嫡子李经述。难怪李经方会忍不住有些作色了。
尴尬啊,李焘何尝不觉得尴尬呢?此时无论说什么话都可能引起李经方的不满,不如不说,不如沉默。
“先不谈这些,各自心中有数就行。”张佩纶圆场道:“要紧的是给老佛爷发电禀明老大人的病情,看看朝廷的意思。老大人再三叮嘱,不可因此而坏了在山东巡抚和东三省总督一事上的大计,也不能因此坏了与刘、张二督弃前嫌、推新政的大计。伯行,你说说吧,咱们长辈的,不能在这个事儿让小辈作难吧?”
李焘暗松了一口长气。
张佩纶虽然是李经方的妹夫,却在为官资历上丰厚了许多,年纪也比李经方大了十多岁,眼看着就是六十的人了。他此时的说话,李经方还是必须要听的。
“朝廷今日就有电报恩旨来,言道:老大人为国宣劳,忧勤致疾,著赏假十日,安心调理,以期早日就痊,俟大局全定,荣膺懋赏,有厚望焉。两宫回銮之后,朝廷的封赏肯定是少不了的,可是老……”
可是老大人估计是没有机会享受加官进爵了!不,加官是指望不上了,朝廷除了加些太傅之类的荣衔之外,任何实际的职位都不再符合这位极人臣的老人的身份,唯有在一等伯爵的基础上再拔一筹。不过,这个话在场的三人都说不出口来。
李经方见两人都没有接口的意思,顿顿足硬起心肠道:“我请朝廷做主,清门墙、理宗族,恩旨主持经述纳嗣子大礼,让二弟袭福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