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特别的,你说是吧?”
写字楼的地面,装潢考究。黑色人造的大理石,方方正正,光洁如镜,倒影了两个青年人朦胧的身影。天花板上,整体覆盖墨绿色的金属顶棚,同样光亮可鉴,置身其中的他们仿佛镜中人,茫茫然迷失在朦胧光影之中。烟绿色的粉墙,那些蝴蝶造型的玻璃壁灯,透出暗淡的橙色光芒。走廊虽然宽敞,感觉却很压抑,让人透不过气。吉祥抬头仰望天花板上的倒影,下意识地深呼吸。尽管光标沉默不语,他还是想要追问:“嗯?”话到嘴边,他再度吞咽回去。他注视光标黑亮的眼睛,三缄其口,他打算“轧轧苗头”再说话。
光标低着头,出神呆望地面上的倒影,洁白的衬衫白晃晃刺眼,他活像水面上孤影自赏的水鸟。失业的困境已然解脱,为什么他的内心仍然七上八下,那样的忐忑不安?细细回味“蝶恋花”的那一幕,他发现心中留下的,并不都是温馨痕迹。不怨人家吉祥同学反应不够积极,也是奇怪,他也不晓得这位“陈总”,究竟什么地方让人感觉不很舒服。陈伯伯可不是外人,他跟“老爸”那是多么“铁”的哥儿们哪,好像我和吉祥一样的。在决定找他帮忙以前,也曾担心过的,怕人家老板给冷脸色。时过境迁,彼此的身份地位毕竟不同以往,陈伯伯可是发达啦。今日的遇见,料不到“陈总”他是真肯帮忙。他真豪爽,他真慈祥,他真厚道,他真慷慨,他真有情有义,他可是真心实意地爱惜人才,难道不是吗?吉祥这人“仇富”嘛,他看商人,那可不都是“情敌”一般的呀。没错。
想到这儿,光标眨巴亮眼睛,他恰似恍然间大彻大悟。吉祥温和地望着他,一言不发,他只是微微点头,他还以为他领悟了什么真谛呢。于是,他索性等他发话,以便见机行事。反正,三亚城本是光标的地盘。他是地主,“阿拉”是难民。从上海到三亚,光标他都是“老大”,也就是大了那么几个月呗。凡事他都听光标的建议,想想看,还不都是爱情惹的祸吗?丢人,唉。
“陈伯伯他么,嗯,人家是‘腕儿’,‘款爷’,‘大商人’,晓得吧?我的意思是想说呀,”光标如此这般左思右想,十分费劲地竭力寻思适当的形容词,也好当面镇压吉祥,可是话说到后来,他却一时语塞。停顿半天,脑海中依旧一片空白,他的神情茫然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边想边说道:“这人要是有了钱啊,如同镀金的器物,金灿灿的光环笼罩,那就得……”
“那就得光脚掉头发!”吉祥及时接过话茬儿,回答得干脆又响亮。几乎是在同时,他们身后那扇金灿灿的金属电梯门,突然“咣”一声打开,着实吓了俩人一跳。大门敞开的电梯,好似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桃红色的狭小空间。几个穿红着绿的肥胖妇人,叽叽喳喳地高声议论,她们的情绪空前激烈。
“唉呀,啊哟?”
“啧啧,吓死人啦。”
“妈妈呀,我的老天爷,当真无处可逃?”
“快走。”光标猛推一把吃惊发呆的伙伴,俩人先后“闪”身进入电梯。“咣”一声闷响,电梯门在他们面前沉甸甸关闭。
颤巍巍,晃悠悠,不堪重负的电梯在路上低声呜咽,“咯吱咯吱”响。吉祥紧挨光标,他们被周围肥胖滚圆的肉身顶住,一声不敢吭,一动也不敢动,白白忍受活罪。愁眉苦脸,俩人瞪眼瞧着面前桃红色油漆的墙壁,咬牙忍受“肥婆”们的叽叽喳喳。鲜红如血的嘴巴,几乎贴近吉祥耳边灵活翻动,她阴阳怪气地说道:“讲给你们听,你们可别不相信。肉么,差不多统统吃光,只剩下白花花的骨头架子,月光下的骷髅,白得雪亮。你们猜怎么着?听说那还是个大姑娘,名字叫做‘胖丫’。她穿游泳衣,就像这样桃红色的。”说着,她用手指点墙壁,桃红色好似在她眼中闪着寒光。
“喔哟,怪吓人的。”
“啧啧,惨哪。嗳,就在上个礼拜天,天涯海角那边,听说又有渔船出事啦。”
“真的?”
“真的,真的,这我也听说了。只有‘船老大’一个人逃生,他水性好,运气也好,总算捡回一条命,人么老早疯掉。”
“果然是这样的。这个我可是亲眼看到他人了。他逢人便说,‘救命,救命,阿康掉进海里啦。’唉,他果然疯狂。要依我看,他八成是鬼蜮生还,活生生‘撞邪’啦。魂不附体,无可救药。”
“我还听说,逃生的‘船老大’他还到处瞎嚷嚷,说是这个,噢!对啦,他说是亲眼见到海市蜃楼。”
“咣”一声沉闷的轰响,电梯门突然打开,迎面是大堂雪白刺目的灯光。终于从电梯里逃出来,情同劫后余生。吉祥大口喘气,揉揉被灯光刺痛的眼睛。望着“胖妞”们手舞足蹈,边走边说离去的背影,光标紧皱眉头,小声嘀咕道:“什么、什么‘海市蜃楼’啊?”
“狐臭。”吉祥缺氧,胸闷,感觉头昏眼花。他可是憋闷坏啦,瞬间解放,自然晕头转向。他晃晃脑袋,努力想要尽快恢复清醒,不料却和一位匆忙赶乘电梯的妙龄女郎迎面撞个满怀。
“啊呀?”受惊的女郎柔声尖叫。吉祥的黑皮鞋,结结实实踩住人家雪白粉嫩的光脚丫。深紫色的指甲油,星星点点的珠光微微闪烁,反衬得“玉脚”更加细皮嫩肉,娇美可爱。
小光脚?黑指甲?多么可爱哟。吉祥看得痴心,他竟然忘记收回脚步。他那“猫”牌的厚底运动皮鞋呀,又笨,又重,非常粗野,好像一辆横冲直撞的坦克。关键时刻,他还傻乎乎地抬头仰望,他看她看得两眼发直。霎时,他和她目光交汇。惊艳?饱满的前额,挺拔的眉棱,高高的颧骨,尖细小巧的下巴,线条优美轮廓分明的面庞,好一位美丽的妙龄女郎。她呀,肌肤幼嫩而又白皙,薄薄地涂抹脂粉。深深的蓝色,描绘细细弯弯的蛾眉。深紫色的唇彩,在灯光下荧荧闪亮。她还剃了另类的光头儿。
深陷眼窝的杏眼,泪水亮晶晶的,她那样的妩媚诱人。吉祥在她眼中,分明看见他自己的黑影子,不禁有些飘飘然。哦,她真“酷”,不是吗?仔细端详她,他的样子越来越呆傻。
女郎身材高挑,十分苗条,黑色绸缎的连衣长裙,简约而又古典。她站在吉祥跟前,昂首挺胸,亭亭玉立,她此时在他心上黑压压咄咄逼人。此刻她很是恼火,拼命推开沉甸甸的“木偶人”,她迫使他退后,同时冲着他娇声怒斥道:“流氓。”
“嗳。”吉祥下意识地恭恭敬敬答应一声,他马上发觉不对劲儿,连忙扭脸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好歹也是仰慕她的美好,不至于便是“流氓”,难道不是吗?但是那位女郎并不曾停留,她冷冰冰地轻“哼”一声,灵巧闪身,猫一样敏捷地蹿进电梯间。“咣”一声闷响,门在她面前关闭。
仿佛“黑蝴蝶”翩跹掠过,他感到心头触动,万分吃惊。这美丽的“小女人”,她怎么就这样呢?吉祥微张嘴巴,在金灿灿的门前神情滑稽地驻足,他呆望那扇刚刚关闭的门,隐约听见电梯上升的“嗡嗡”声,他的心仿佛也随之上升。提心吊胆的时候,反倒是心明眼亮,他意识到自己被“美眉”白白欺凌,刹那间委曲得欲说还休。心有不甘,他睁大眼睛,苦苦追逐,他牢牢盯住电梯的显示屏幕。红色的阿拉伯数字,小鹿一般活泼跳动,电梯果然停在十八楼。
判断准确,“猎手”眼珠子发亮,他仿佛辛苦赢得赌局的赌徒。“瞧啊,光标,她去了十八楼,我们刚从那儿离开。可恶的‘蝶恋花美眉’?”吉祥喃喃自语,他还洋洋得意呢。
光标老实“闪”到一旁,冷眼看他出洋相。他捂住嘴巴偷着乐,简直心花怒放。“海派呆子”居然还在忘情出神,默默回味,他情同魂飞天外。光标眼见如此,忍不住凑上前去拿人家开心。好在,常常丢人现眼的吉祥同学,他从来也不怕丢人的。
幸灾乐祸,光标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学着“小女人”娇滴滴的腔调,他冲着吉祥厉声叫骂:“蝶恋花,痴情郎。”闻听此言,吉祥简直哭笑不得。他很是无奈,更加感觉无辜,哀声叹气,呢喃说道:“瞧见没有?又一个‘光脚掉头发’的。这儿镀金的‘有钱人’可真多呀。”一句话轻描淡写,却是意味深长。两个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哑然失笑。
第五章苦苦追逐
白得雪亮的闪电,无声无息震撼了漆黑苍穹。三亚城浓云密布,春意阑珊。白花花的柳絮漫天飞舞,风中荡漾隐约的无字歌唱。远处的灯火,若隐若现,寥若晨星。淡淡的青烟,悠悠飘浮,懒洋洋的透明精灵在冷清的街道上游荡。迷雾的天罗地网,活像浮想联翩的猎手,出其不意地悄然布防,伺机展开猎捕。城市景色朦朦胧胧,时而被闪电照亮,惨白耀眼,瞬间又被夜色吞没,深陷黑咕隆咚的囹圄。烟雾渐渐现出青面獠牙的狰狞嘴脸,“呼呼”喘息,张牙舞爪蜂拥而至,团团包围,步步紧逼,包围圈越来越严密,它们突然猛扑,自上而下,贪婪地将一切网罗侵占。
吉祥在做梦,他梦见和她在一起,她正在和他告别呢,而他仍然竭力挽留,他一如既往苦苦追逐俨然追梦少年。白色的追光,打亮小圆桌子,木头的桌子不曾上过油漆,朴素的花纹自然袒露,底色纯净。洁白的百合花,一天一地摆放在桌子上,盛开得轰轰烈烈,g情飞扬。灯火的光芒使每一片花瓣晶莹透亮,娇艳美丽。梦的猎手,选择“规模宏大”的百合花作为武器,当面迎接挑战,他好似在她面前明目张胆地设置圈套,花朵装饰的爱情陷阱,绚烂得动人心魄。
他和她面对面坐在圆桌旁,彼此都忐忑不安,沉默不语。在他们的周围,一片漆黑,寂静本身令人窒息。黑亮的眼睛,星星点点泪光闪烁,他满怀深情和渴望,屏住呼吸,安安静静期待,那个命运降临的结局。此刻,他听见自己小鹿飞奔一般“嘭嘭嘭”的心跳声。如此境遇,多么的难堪,十分丢人,仿佛面临“最后的审判”,他无奈瑟缩在爱神的被告席上,没有挣扎。
好好把握机会吧,吉祥?他在心底,反反复复大声呼喊,提醒和告诫他自己。眼下,成败利钝,悬而未决,情势仿佛千钧一发。说话可要小心翼翼,态度一定要温驯,和颜悦色,和风细雨。言辞么,尽量简约明了。无论如何也要绕开矛盾的锋芒,暂且避重就轻,必须认真下功夫安抚人家“美眉”,力求当场网罗人心,千万别再惹恼了她哟。他如此这般思量,略微稳定心神,然后他很小声,很温柔,并且十分小心翼翼地问她,说:“嗯,戎蓉你,果真要离开三亚?”
“离开三亚。”
“离开我?”
“离开你,”欲说还休时候,心如明镜高悬,艳丽的嘴唇抿紧了,她冷冷地凝望他。她那娇美的瓜子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不知是羞愧难当,还是恼羞成怒,她的眉宇之间分明是忧伤。
忧伤?是的,她很忧伤。因为她就要离开三亚,就要离开我了,心中还有眷恋。他默默把这一幕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些许的安慰,直叫人愁肠百结,他在她面前束手就擒,他甘愿为了她作茧自缚,g情飞扬的猎手深陷情网,眷恋使他自作自受。
她那动人的黑眸子,久久审视吉祥的百合花,心照不宣,彼此都心痛不已。临别时候,他这算是什么意思?哼。他的百合,白皑皑咄咄逼人,她仿佛被他活生生逼迫到悬崖,她仿佛听见海浪在脚下咆哮,她已然没有退路。面对他雄心勃勃的追逐,她万分沮丧,却是无可奈何,不由得轻声叹气,垂下浓密的睫毛,任凭泪珠扑簌滚落。
洁白的百合,白得耀眼,触目惊心,心中的百合悄然怒放,她难以抗拒他那纯洁的眷恋。思前想后,她确实舍不得他,她是舍不得他那温柔的情怀。于是,她便深深记恨他。她在心中,反反复复大声提醒和告诫她自己。无论如何必须振作,坚守底线,决不脆弱,决不妥协,决不能够回头啊。想到这儿,她匆忙拭去泪水,“哧哧”地笑起来,仿佛是笑给她自己听的。其实,她是在同他怄气。“生活是很现实的。”她像是喃喃自语,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别走。请你,别走,别离开我,好吗?”他轻声哀求她,一字一顿,好言相劝,他的语调万分温柔。他是那样的依恋她,不得不温柔地哄骗她,他妄想在最后一刻创造爱的奇迹。临别时刻,时间便是黄金,在他心中金灿灿闪亮,悄然流逝,而他显然是无力挽留。他那些不争气的眼泪呀,挣扎了许久,到临了还是大颗、大颗掉落下来,十分丢人。
恐怕,他还不仅仅是丢人。一局牌逼近尾声,眼泪若是掉下来,就如同当场翻底牌。他还有牌吗?她心想。她怜爱地望着她的“小傻瓜”,忍不住温柔责备他,说:“你看看你,像个小孩子。叫我怎么能够把未来,托付给一个长不大的‘毛孩子’呢,吉祥?”
“可我,是真心爱你的。”他还在竭力申辩,依旧试图挽回那无可挽回的败局。看见百合花上晶莹剔透的露珠,他忽然感到口渴难耐,他误以为内心足够坚强,万般柔情,几番抗争,他还是在人家女孩子面前流泪,自觉很是失败。心慌意乱时候,他在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湿漉漉的冰凉。有心挽留,无力回天,穷途末路的家伙使劲儿拽着衣服角儿。他暗自庆幸,这些桌面下的小动作,正好处于盲区,她不曾知道他这变本加厉的狼狈。他小声呢喃:“留下吧?”
“绝不。”她突然正颜厉色,高声问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在乎我。女人么,就是要人宠爱,有些事你不知道。不仅仅是因为他香港有别墅,马来西亚有工厂,他懂得经营生活,而你总是很挑剔,吉祥?跟你在一起啊,我好像永远是在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