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酒,好喝吧?”光标小声问。他并不敢多说什么话,很是小心谨慎。吉祥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胡乱抹干净嘴角残留的酒汁。葡萄酒鲜红如血,沁人肺腑,他很喜欢这些香甜的味道,正好掩盖海水的苦涩。他轻声叹气,自嘲地嘟囔一句说:“哦,桃花运。”闻听此言,那个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的黑大个子,忍不住爽朗憨厚地大笑大嚷,他对吉祥这样说:“嘿!我说兄弟,你可吓着咱们啦,还等你救人家呢,自己倒先趴下了。呵呵,上海孩子就是娇气。”
吉祥身披白色破旧的毛巾毯子,宽宽大大的,裹住那身湿透的衣裳,整个人禁不住微微战栗,上牙打着下牙,样子很是滑稽。他仰起脸呆望“黑大个子”,听他讲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难道失去记忆了?他不禁暗自操心。“你,我应该认识你吗?可我想不起来。你是谁?”他茫茫然小声问道,他有些神色慌张。
光标舒了口气。这吉祥,他可是又活过来啦。他连忙向他介绍:“陈炜,这‘哥们’是陈炜,他是我的中学同学。刚才在海滩,天涯海角,嗯,是陈炜把你背到这儿来的,你还记得不?”
陈炜,三亚城的中学同学?吉祥心想。哦,光标的同学可真多,仿佛到处都是的,这家伙多么神通广大。那么,陈炜也是戎蓉的中学同学吧?坏了,又在人家戎蓉的同学面前丢人,真够呛。他软绵绵瘫坐在竹编的大靠椅里,有气无力,手脚冰凉,思绪倒翻腾得飞快。心怀感激,他默默望着恩人陈炜先生。只见他,穿了件无领无袖的海军蓝运动衫,光着肌肉发达的膀子,黑藏青色的紧身牛仔裤湿漉漉的,整个人显得魁梧威猛。
吉祥留心,看看他穿什么鞋?一般来说,看看一个人穿的鞋,多少能猜出这人的个性和习惯。素食,杂食,还是食肉性动物?是羊,还是狼?或者是保护羊群的牧羊犬?看看鞋子,大致能猜出一个人的生活轮廓。嗯,他穿一双简朴结实的黑色平底牛皮鞋,擦拭得铮亮,保养得不算坏。这双鞋,能走路,质量好,价不高,七成新,多半是公款买的,主人很是爱惜。那么,可以假设这位陈炜先生,腿脚利落,沉稳可靠,他是个粗中有细的豪爽人。
吉祥眼前,不由得再度浮现海滩上血腥悲惨的一幕。“白大袍子”的男人,寒光闪闪的尖刀,血淋淋、白花花的东西,如花绽放的雪白浪花,那么后来怎么样了?恐怖的回忆雪白闪亮,纷乱的思绪黑影幢幢,直叫人热血沸腾。他舔了舔苍白的嘴唇,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白大袍子’呢?”
面对吉祥怯生生的追问,光标有些犹豫,黑亮的眼睛频频眨巴,他默默望着他无言以答。他不晓得,哥们吉祥此时的精神状态,能否承受谈论这个敏感的话题。他索性先不答话,随手抓过三只高脚的玻璃杯子,一股脑儿往里头“哗啦啦”倒红酒,一面用眼角的余光审视吉祥。
大大咧咧的哥们陈炜,他可是满不在乎,连珠炮似的脱口而出道:“你是问那个‘白大袍子’,嘿嘿,他玩蛋啦。您没瞧见,海滩上,大家伙儿齐心协力展开营救,什么招数都给用上啦。可他呀,还一个劲儿往外掏他那身肠子呢,这不明摆着找死嘛。按理说也是奇怪,这家伙搜肠刮肚的,也不晓得要找什么好东西,根本拦不住。想想看,可怕吧,吉祥?”
可怕吧?那是自然的。吉祥听得直眉瞪眼,一声也不敢响。他是越听越害怕,越害怕吧,他还越是想听,他听得浑身战栗。陈炜绘声绘色这么一说,好像那个怪诞的“白大袍子”,此刻正在他眼前活龙活现晃荡。他不由自主打寒战,压得身下的竹椅子“吱吱嘎嘎”响,真是越来越狼狈不堪。无力抗拒的落水者,只得睁大眼睛,瞪着手舞足蹈、淘淘不绝的“救星”。
“救星”还在高声嚷嚷,只见他眉飞色舞,边说他还边比划,生怕吉祥不能听一个身临其境。他这样继续说道:“‘白大袍子’那身肠子呀,能有那么老长、老长的,滑溜溜,白花花,啧啧。他絮絮叨叨嘀咕,说是要找什么‘宝珠’,一直到他死!执著得吓死人。我这儿还有幕后消息呢。告诉你们吧,海滩上就有人认识他。这位剖腹的爷们,原来是机关小职员,退休了。家境挺宽裕。好好过日子,多好?可他偏不。闲着没事,他没事找事,他跟人屁股后头练功,听说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了。造孽。”
光标使劲冲他眨巴眼睛“忽闪忽闪”的,狠狠传递眼色示意他闭嘴,却根本止不住他这只“放话匣子”。他不禁心想。怎么,陈炜这个东西嗓子眼里就没安个刹车?难道他的脑壳子里面就没长着脑瓜?看看人家吉祥这么样的光景,他居然还敢往下说,他怎么就说个不停呢?赶紧给我住口。
光标紧盯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凶恶,隐隐约约闪着寒光。看看身旁直瞪眼,如临大敌,紧张兮兮的中学同学,又望望那个虚弱发呆的上海“傻孩子”,陈炜终于识相地闭上嘴巴。他不说了。他心里也是暗暗责备自己。陈炜啊陈炜,又粗枝大叶了不是?瞧把人家孩子吓唬的?不应该的嘛。想到这儿,他自觉万分过意不去,他连忙咽下一口唾沫,迟疑地轻声问道:“吉祥他,别是吓坏了?”
这还用你问?傻,大,粗,黑,直,陈炜这人真可恶,他活脱一根“木铁柱子”。光标同学气急败坏,他忍不住轻推了他一把,慌忙绕过桌子亲自出马安慰吉祥,却不料又遭阻击。
“今天真热,吉祥是吧?”陈炜先生居然还在没话找话,他试图和吉祥套近乎,他此刻一心想要讲点轻松愉快的话题,多少补救补救。“其实天热才好,衣服很快就捂干了,倒省事儿。刚才你晕倒了,掉进大海,差点儿没让海浪卷跑啦。嘿,幸亏人家光标死死抱住你,奋不顾身哪,要不你可就喂鲨鱼啦,呵呵。嗳,你知道鲨鱼吃人吗?”
难道这人没长心肠?想活活吓死咱们吉祥怎么的?这家伙当真不可救药。光标在心里连声抗议,他恶狠狠白了老同学一眼,迫使他立即闭上嘴巴,彻彻底底“关掉”声音。危急关头,哪怕刀山火海,陈炜若是一台拖着电线的电脑,也一准儿要被他恶狠狠当场拔掉电线插头。
自己动手,收拾乱局。他满脸堆笑,双手扶住吉祥的肩膀,他尽量凑近他,瞅着时机温和地小声提出建议。他对他说:“觉得好些了?要不要,送你去你姨妈家?我只不过提一个小小的建议。吉祥啊,你是不是想你姨妈啦?”光标的建议,总是恰当并且十分及时。看眼下,这个“落水者”呆若木鸡,战栗哆嗦的模样,怎不让人揪心?陈炜望着他们俩使劲点头,表示赞同这个主意,他可没敢再吭声。
脸色煞白,嘴唇微动,小声嘀咕的“倒霉蛋”吉祥神情茫然,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好呀,姨妈家,小福儿?是的,是的,白大袍子,他干嘛要这样?海中捞月?”
第八章情深谊长
夕阳西下时候,碧海苍穹,光影交融。远山挺秀,郁郁葱葱,壮丽巍峨。南中国海星星点点洒满霞光,海浪染上深红色,g情澎湃地起伏荡漾,浓烈一如红酒。暮霭沉沉,宛若灰蒙蒙的天罗地网,笼罩依山傍海的村镇。这个海南岛上寻常的村庄位于城市远郊,自然形成渔、农共存的民居群落,三层楼高的房子多为砖木结构,新旧不一,浩浩荡荡连成一片。修缮一新的琉璃瓦屋顶光洁漂亮,鲜艳的橙色在晚霞映照下金灿灿闪亮,五颜六色的塑料雨棚零星点缀其间。黑漆的篱笆墙高大朴素,把各家各户的院子整齐划一地加以分隔。
农家庭院很宽敞,金色的细沙铺地,随处可见晾晒的渔网和渔具。篱笆墙边,窗台上,竹篮里,各式各样的海产品琳琅满目。房前屋后,果树林立。鲜艳肥美的果实沉甸甸挂满枝头,它们活像光秃秃的脑瓜,小心躲藏在枝叶间探头探脑窥视。黑色卵石的乡间小路蜿蜒曲折,沙土地上裸露大片苔藓,绿茸茸的生机勃勃,道路两旁花草竹木生长茂盛,颇有几分曲径通幽的神韵。
炊烟袅袅,白蒙蒙的雾气在海风中轻柔飘舞,一股子咸滋滋的海腥味儿,声色不动悠悠荡荡弥漫,夹杂花叶的清香和甜蜜的果香,咄咄逼人,诱人心醉。倘若站在路的尽头蓦然回首,眺望某个隐匿在青山翠谷深处的庭院,顿感花天锦地得鲜艳夺目,好似浓墨重彩的油画令人心旷神怡,仿佛传说的世外桃源,又像是一处神仙居所。
“神仙居所”的主人便是吉祥的表弟,他的孚仭矫叫做“小6”?br/gt
微微含笑,沉默不语,小福儿是个儒雅秀丽的美少年,他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审视拜访他的陌生客人,霞光中他沉静安详俨然画中人。他那身休闲西服的衣料银白闪亮,刚好和背景黑漆漆的篱笆墙,形成鲜明反差,愈加衬托他那细嫩白皙的鹅蛋脸上,含情脉脉的大眼睛。
这位沉默凝望的少年,仪态万方,神情矜持,他显得乖巧而又友善,淡淡的柳叶眉,深深的双眼皮,小圆鼻子,圆圆的耳朵,薄薄的嘴唇,五官生得玲珑匀称。黑亮的秀发油光水滑,好看地卷成波浪,略微有些僵硬,随意披洒在肩头,打理得极为精致,发丝间夹杂几缕染成紫色的卷发,荧荧闪亮,看上去湿漉漉的。他长久保持甜美的微笑,屏气凝神端详坐在他对面的陈炜先生,仿佛人家是一件令他极其欣赏的雕塑作品似的。
尽管相隔白色藤木的椭圆形餐桌,陈炜被“小神仙”死死盯住,情感上的“冲击力”依旧强烈。他被他看得十分地不好意思,他感到越来越心神不宁,真正是如坐针毡。那双含情脉脉的黑色眼睛,忽闪忽闪扑面而来,温柔得吓人,它们仿佛洞悉底蕴。他心里别扭,自然地手足无措,只好老老实实低下头,呆呆望着面前绿油油的蔬菜,“嘿嘿嘿”一个劲儿傻笑。
农家庭院的篱笆墙上,挂满成串风干的海产品,咸鱼、海马和海星拥挤在一起,彼此争奇斗艳,张大的嘴巴和瞪圆的眼睛,在猩红晚霞映射下活灵活现,不禁让人误以为它们即刻就要复活。它们僵硬坚挺的身子骨儿简直千姿百态,在海风中轻轻地摇摆晃动,仿佛极有耐心的乐手,不紧不慢地敲击篱笆墙,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这些敲击声,错落有致,起伏连绵,不经意间形成某种节奏,刻板而且单调,好似为即将开始的庭院晚餐,增添陪衬音乐。
小福儿他呀,执著得很,温柔含情的目光,一时一刻也不曾移开,他就这么样美目含情,牢牢束缚他的“猎物”,怕是要活生生看穿人家他才肯罢休。丝毫没有征兆,他忽然柔声细语,不紧不慢地对他说道:“今儿,我一见到‘大炜’哥哥呀,感觉特别的亲。我们仿佛是老友重逢。一时间却又迟迟想不起来,我们从前究竟在哪儿遇见?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还记不记得我?‘炜哥’哟。”
“炜哥”?喔哟,陈炜他恐怕不是什么好药啊。光标真坏,故意“噗哧”一声“坏笑”,一举道破人家句子里暗藏的机关。他在吉祥的目光逼视下,赶紧用手捂住嘴巴,桌子底下他已经被吉祥恶狠狠踢了一脚。桌面上,吉祥仍旧四平八稳,他也假装矜持,微微含笑。
“嘿嘿,恐怕不记得了。”老实人很是抱歉,面露愧色,下意识地耷拉脑袋,他像是在极力回忆。陈炜这人秉性憨厚,他并不曾领会,小福儿的温柔,光标的“坏笑”,以及吉祥的矜持,他们这些滑稽表现所蕴含的“深刻含意”。良久,他学着老同学光标的样子,使劲儿眨巴眼睛,努力想了想,干脆老老实实回答:“真的不记得了。小福儿表弟,我在一家大型超市工作,当保安小队长。您知道,这样的大卖场通常人来人往,顾客川流不息,所以记不住。不过么,再以前,咱还当过大兵呢,是海军。”
“哦,原来是退伍军人,咱们‘最可爱的人’哪。”他依旧深情地望着他,深情称赞他,自始至终他都显得那么样地谦和,沉静而又安详。他这样子,在陈炜看来,矜持得好像电视台播报新闻的主持人。陈炜被他夸得热血沸腾,激动万分恍若魂不守舍,一颗心轻飘飘的,人完全找不着北,他一下子涨红了脸。他结结巴巴,努力想要客气两句,可是张开嘴巴他便又露怯了。他这样回答他,说:“嗳,真不好意思。小福儿表弟,您,也是很可爱的人呢。”
瞧着陈炜的傻样儿,他着实有些受不了他,忍不住顽皮地夸张大笑,拿老实忠厚的老同学开心,他还猛然推了他一把,光标乐呵呵大声骂道:“德行!居然还敢跟人家吉祥的表弟套近乎,哼哼。人家小福儿,天生好孩子。哪儿能像你,骨子里依然‘老兵油子’一个。”
“没有,没有,并不是这样的。”陈炜笑嘻嘻地连声嚷嚷,连忙厚着脸皮替自己贴金,他高声辩解道:“我这人,到哪儿都特别招人喜欢,真的。这可是我‘老妈’说的。我从小就可爱,人人看到都喜欢,事实就是这样嘛。”
一句话,弄得大家更加忍俊不禁。于是,光标存心捉弄他这位老同学,人开心得在椅子里蹦达,明目张胆地当面向他挑衅。吉祥缩在椅子深处,抿紧嘴唇,他只是望着恩人微笑,不好意思跟着起哄,这会儿他已经觉得好多了。无论如何,也要打起精神。表弟小福儿从小就是个娇气、敏感又脆弱的孩子,姨妈更是胆小怕事的渔妇,海滩惊魂的故事根本不能在此提起。临来以前,千叮咛,万嘱咐,他为此费尽口舌,还好两个朋友果然严丝合缝的一般守口如瓶,他们真够哥们。眼下,见大家伙儿相处得这样好,仿佛老朋友聚会彼此情深谊长,他感到心里渐渐舒缓踏实。这次自打来到三亚城,整天跟着“光标地主”跑公司,闯荡人才市场,到处找事情做。再不呢,就是四处闲逛,吃吃喝喝、打打闹闹的,好久也没来看望姨妈。他这样一想,觉得自己真够混蛋的,自然更不能拿恐怖故事,吓唬亲爱的姨妈和乖巧的表弟。
吉祥的表弟小福儿依旧笑吟吟,他久久凝视陈炜,全神贯注,目不转睛。难得被人如此关注,长久地关注,陈炜先生乐得都合不拢嘴啦,他算是彻彻底底被柔情攻势征服。他被他深深吸引,他对此还很认真,他认认真真喜欢上了这个斯文漂亮的孩子。他自己也说不上,究竟为什么?他只是觉得爱听他说话,爱同他说话,小福儿表弟他真亲切。他想想自己要是也有这样的一个表弟,那该有多好?在他自己的家里,一帮子亲兄弟和表兄弟,他们一个赛似一个的粗野,半分柔情也没有,没文化那就甭提啦。他懂得欣赏那种静静关注,静静倾听,静静思考的温驯神情。他当真关心霞光中微笑的“乖孩子”,他热情洋溢地追问他,说:“小福儿,您在哪儿高就?”
“啊?我在,”小福儿略微迟疑,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仍然微笑着,仍然温和亲切。他凝神望着他,柔声答道:“我做市场推广的,在一家叫做‘蝶恋花’的网络公司,它在海南小有名气,你们听说过吗?”
“蝶恋花?小福儿,你指的是不是‘蝶恋花网络直销公司’?”吉祥看看自己的表弟,又扭脸望着身旁的同学光标,忍不住补充说:“咦,我们也是加盟‘蝶恋花’的。”
“是吗?”小福儿轻声惊呼。
“就是前一两天的事儿嘛。”吉祥小声嘀咕,巧合让他感到些许茫然。
“哦?”小福儿在追问,明亮的眼睛望着他的表哥。
“那位‘陈总经理’,对吧?他还是光标‘老爸’的哥儿们呢。”吉祥连忙强调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