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像哄米娜那样对我说话。朝禄又生气起来:我从不在乎自己聪不聪明。
“但你就是很聪明。”我诚恳地说:“你会很多语言、擅长手工、有耐心,读书也很有天赋。”
这次朝禄略微受用,却仍没有被带跑偏,陷入了思索。
我发现他有一个特点——旁人在沉默时总会伴随些小动作,比如卡拉喜欢撩头发、热奈尔喜欢敲手指、伊万喜欢抓酒瓶,又或者付为筠喜欢皱眉头、仇峥喜欢转移视线、隋唐喜欢咬嘴唇——而朝禄沉默时就只是沉默而已。他沉默着思索的样子看上去格外认真——太过认真了,以至于让任何与他交流的人都不忍心辜负。“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的感受。”我主动认错说:“是我想当然地在我的经验上居高临下了。”
朝禄皱眉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我知道了。他说。跟你在一起时,我不会让别人给我贴上娘娘腔的便利贴。我不会让你感到丢脸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简直百口莫辩。
你不会在这里呆很久,对吗?他专注地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我没有护照,不会离开这里的。”
你总是在海边看太阳。他认真地挥舞着手说:海的另一边有你的家人和朋友。你想念你的家人和朋友。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但是你有朋友。
这次我没办法否认,只好像伊万一样对着酒瓶喝了口酒,“或许吧。”
你需要钱。他变得笃定了起来:很多、很多的钱。有人卖这些。
我失笑,“这就更加说明我走不了了。”
他摇摇头:不会的,人想走就可以走。离开了就不回来。
你看,我就说朝禄有一种天赋,擅长在日常的对话中悟到一些人生哲理般的内容——可我正要再夸他,他复又嫌弃地看着我:但是你太浪费了。你买东西从来不看价格,也不吃过期的食物。他不赞成地说:坏习惯。省不下钱。说完他又骄傲地指了指自己:我总能买到最便宜的蔬菜。我起得很早。好习惯。
这回我迅速地打手势回应他:对。你有很多、很多的好习惯。
他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像个拆开生日礼物的小孩似的。不过,两秒后,他似乎想起了“大人总要成熟沉稳”的话,立刻收起笑容,严肃地坐正。再过了四秒,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神情又变得忧伤起来。
在人生的前二十余年里,我曾坚持认为每个人类的内部世界是一个黑匣子,不必深究,也不值探索,与人交往只看匣子外的结果就足够。但可能是因为杜瓦利尔离文明世界太远了,抑或我已决意重获新生,我在眼睁睁目睹了朝禄的几番心绪变化后,忽感一阵久违的遗憾与愧疚——我想我可能还是想看他做个拆开生日礼物的小孩,或者邯郸学步似的模仿那一点道听途说来的、“外面世界”的要求。
朝禄并不像外面的人那样,誓死捍卫自己的主体性,像个随时戒备战争的战士一样防御来自他者的操纵,相反,他乐于改变、乐于适应、乐于接纳我的经验,可这不意味着他看不到那些道理背后残酷的丛林,而这使我加倍愧疚。
我亲了亲他的额头,用一种我自己听都觉得肉麻的语气说:“禄禄,是我错了。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不必在意别人的要求。”
他怔怔地望着我,歪头:你总在我不开心时哄我。
“因为我富于同情。”我笃定地说。
朝禄顿时皱起眉头:我不要你的同情。
“那你想要什么?”
钱。他干脆地说:还有自由和爱情。
我不由肃然起敬:了不起的愿景。
然而,不知这话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他望着远处关在笼子里晒太阳的菲比先生,又陷入了一阵忧伤之中:Yao,人的尊严由钱和自由构成,有了尊严才有爱情。我没有尊严,你也没有尊严,所以我们没有爱情。
这话说得又残酷又可怜,但是大概负负得正,反而让我觉得好笑起来。我掰过他的脸亲了一口,“但是我们还有快乐和性,阳光、沙滩,以及时间。”
他更不高兴了:你又在打发我。
“我可没有。”
他比了个打断的手势,严肃地在屏幕上打了一长串的话指责:就算我们没有客观上的尊严和爱情,也可以有主观上的尊严和爱情。你应该尊重我对外面世界的经验的不足,就像我尊重你在外面世界的遭遇。我不是你的陌生人、不会嘲笑你用玩笑藏起来的标签。但是你如果把它们全都藏得严严实实,我就看不见你了。那样以来,在以后的某天,你一定会恼火于我的无知,理所当然地抛下我走。
打完这些字,还不等我再辩解什么,他就头也不回地跑去做手工了——那是他用来赚钱的营生。
可能是杜瓦利尔的白天太长了,也可能是我实在太久没有跟人进行过这类触及灵魂的对话,那天朝禄走后很久,我的脑中仍然是他快速打字的忧伤神情。
同情不是一种施舍样的选择,而是人的本能——没有什么比看到美好的事物凋零更让人想要同情,而你愈是珍惜那些事物,便愈是想要让它恢复如初。
朝禄在南岛上的生活早已自给自足,也能与人进行简单的交流,他人格健全、小脾气一堆但情绪稳定,理论上应当是完好无损的样子了,可你如果见过他忧伤的神情,就会知道他的灵魂上有一块空洞——那种有过许多愿望,却又眼睁睁看着愿望们被现实杀死以后留下的洞。
孵化基地的生活条件虽然简陋,但是大多数人其实是自知幸运的,比起更多身处克莱尔岛的地狱中的同伴而言。所以卡拉脸上没有这种神情,戈尔和米娜脸上也没有这种神情,就连热奈尔的脸上也没有这种神情。可两座岛屿看似之隔一条水湾,却其实是千山万水、路远迢迢,埋藏夜船下的枯骨和咫尺天涯的眼泪,这些东西无声无息化为灰烬了,可并不意味着它们不曾存在。
热奈尔曾告诉过我,像朝禄这样从小被克莱尔岛养大的小孩其实很难适应岛外的生活,当年他被热奈尔在海滩上发现时身旁还有两个男孩的尸体,他一开始不肯离开,就这样在海边的两具尸体旁坐了几个小时,不住在那两个男孩的额头上吻着、祈祷着,直到天色渐白,远处依稀传来游客们的笑闹声,才像是受到惊吓似的站起来。
后来他只花了几个月就学会了基本的读书写字,可在第一周里他写给热奈尔的第一段话是叁个号码——Cafic03、Cbfic89、Cafic301——和叁个造句练习:
我应该忏悔。
是我夺走了他们的命运。
他们曾带我走。
热奈尔看了一眼就抱住了他,而他无声地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颤抖。
不过自那以后朝禄就没再为那些事而哭,他在银礁市集日复一日地编项链、打银器,买菜做饭、读书写字、避人而居,却并未像戈尔和米娜那样盘算某种未来、憧憬某种人生。他小心翼翼地活着,不能更知晓世界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