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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短短三五个月,李相和他在政事堂里每日碰面时,就能够镇定地手捋短髯,一脸平和地和他谈笑风生了。裴显淡淡地想,如果他出了事,赫赫权柄倒塌了台,每日和他谈笑风生的李相,不知道会不会头一个冲过来往他身上砸石头。或许第一个还轮不到李相。自从他抄了卢氏的家,京城多的是把他恨到了骨子里,要把他裴氏连根拔起的世家大族。但只要他手里有权有兵,他的兵马元帅府赫赫不倒,他还在政事堂里端坐,那些黑暗里潜伏的嗜血豺狼便只能一辈子远远地在暗处盯着,等着。他望着庭院里被寒风吹得满地翻滚的枯枝落叶看,不知怎么得,却想起来早上哒哒哒踩着羊皮小靴出去的皇太女殿下,姜鸾。还有她意外听到了背后闲谈,毫不顾忌,高声应的那句,“听到了!”京城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如此不给政事堂面子。出人意料之余,想起当时政事堂里鸦雀无声的尴尬局面,又让人忍俊不禁。他京城里这位按头认下的甥女,倒是个脾性与众不同的。小小年纪,心里自有城府,却又不是那种‘心中深藏千尺浪’的老谋深算之徒,惹到她了,明晃晃直接给你个迎头巨浪。裴显细微地弯了弯唇,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他早上猝不及防,迎头挨了一记巨浪,那碗五味杂陈的茶汤确实惹着他了。满口的辛辣苦涩咸,当着人前若无其事喝下两口,之后连喝三四碗茶也压不下去那股怪味儿,逼得他半途起身,直接回去值房漱了口。当时他压着心气,不冷不热地刺了句‘重阳宴大射’。事后想想,他连李相都能若无其事地当面寒暄谈笑,和年仅十五岁的小丫头针锋相对什么呢。即使对方身份贵为皇太女,他年长了她许多,还是该大度些。姜鸾虽然会骑马,但不曾学过射术,重阳大射肯定是下不了场,开不了弓的。裴显思忖着,脚下便换了个方向,往东宫方向走。“督帅。”身边的亲兵依旧还是按军里的职衔称呼他,提醒道,“时辰不早了,再耽搁两刻钟,宫门要下钥了。”自从裴显升任中书令,谢征开了骠骑大将军府,裴显手里的京畿防务,被谢征分走了一部分。京畿内外城的城防他不肯放,就放了一部分皇宫守卫权。值守皇宫各处宫门的南衙禁军十二卫,填补了一些谢征的腾龙军进来。今晚正好是谢征的人值守宫门,对裴显这边的人公事公办。等宫门下钥后,万一被拦住不好看。裴显摆摆手,“无事,去东宫看看。等下从东宫边上的嘉福门直接出去。”嘉福门紧邻东宫,向来是东宫自己的亲卫看守。守嘉福门的都是文镜麾下的人。才走近东宫,隔着宫道远远地看见前方透出了大片灯火。裴显便是一皱眉。新帝病重,不见好转,满宫心情沉郁。顾娘娘三日前传下宫规,宫中禁奏乐歌舞,禁靡靡之音,落日后不得浪费火烛。虽然拘束的是后宫的宫人,东宫在皇宫里自成一隅,并不隶属后宫管辖。但裴显原以为,姜鸾新入主东宫,行事多少会收敛些。没想到东宫今晚却是火烛通明,亮堂堂宛如白昼。正想到这里,一阵喧嚣热闹的乐声越过宫墙,传入他的耳朵。鼓点急促,乐音激昂,听着像是京里时兴的胡腾舞。裴显原地站了片刻,加快脚步沿着围墙往东宫正门方向去。随着他走近,那激昂的鼓点和乐声越发地响亮,夹杂着阵阵的笑声和惊呼声。跳舞奏乐的地方似乎不在后面寝殿,而是在前殿的庭院里,隔着一道院墙清晰可闻。一个温软动听的少女嗓音在笑,那声音极耳熟,裴显一下便分辨出来,是姜鸾在笑着拍手说话,“小白,跳快些。”大白跪坐在庭院树下奋力敲鼓,小白气喘吁吁地在庭院中央飞快舞动胡旋,华丽舞衣转出了层层虚影。姜鸾坐在庭院正中,兴致勃勃地边观看歌舞边惊叹,“怎的能转这么快。”小白急促地舞动,边跳边喘息着回道,“回殿下的话,还、还能更快些。”姜鸾拍手叫好,“把你的看家本领使出来!”裴显:“……”站在宫门外,他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下去了。他才几日未过来看,东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文镜领着东宫亲卫,正在庭院四处巡值守卫。远远地看到裴显过来,守门的几个亲卫飞奔回去报信。文镜急匆匆赶到门边,裴显一摆手,阻止他往里面通报的动作,撩袍跨进了门槛。文镜犹豫了片刻,还是按照军里的称呼,过去一步行礼,抬高声线喊道,“末将见过督帅!”庭院里的乐音瞬间停了。四周宫灯点亮、灯火通明的宽敞庭院正中,小白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舞步,望向殿门边。一道冰寒的视线攫住了他。小白跳到热汗涔涔的燥热身体就像被人当头泼了一通冰水,瞬间凉下来,他忙不迭地往旁边躲避,把大半个身子藏在栏杆阴影里,跪伏在地迎接。大白也急忙抱着手鼓起身,同样跪伏在地。裴显冰凉的视线越过两名伶人,越过满庭院亮堂堂的烛火宫灯,望向庭院中央的一座小型华表。一张黑木长案安置在华表的汉白玉栏杆下面。姜鸾安然在耀眼灯火中央,素手托腮,斜倚长案,浅笑盈盈,“裴中书来了。”姜鸾身侧,端正跪坐着绯衣官袍的谢澜。骤然见了顶头上峰,谢澜面色如常,一丝不苟地行礼,“下官见过裴中书。”裴显的视线扫过谢澜。宫门已经下钥,不管出于什么缘由,他一个中书舍人,都不该在这个时辰出现在东宫。下一刻,注意到谢澜正在做什么,他的瞳孔又是微微收缩了一下。谢澜面前放了一个透明的琉璃盏,盏里盛放着一碟金灿灿的柑橘。身穿着绯色官袍的谢澜,白玉般的修长手指掂着柑橘……正在剥橘子皮。裴显的视线顿了顿,略过那盘柑橘,缓步走了过去,语气极为平淡地回复问候。“谢舍人免礼。整日不见你的踪影,还以为身子不适,自行回家休息了。怎么会在殿下的东宫?”谢澜垂眸回道,“殿下挽留,要臣剥几只柑橘。”裴显凉笑了声,“中书省门下,声望极清贵的中书舍人,不去中书省值房待命,却来做小伏低,做内侍仆役做的事?”谢澜剥好了一只柑橘,仔细放进琉璃盏里,金黄色的柑橘一瓣瓣地展开,仿佛盛开的花瓣。他双手捧起琉璃盏,奉给姜鸾面前,平静地道,“殿下为储君,下官为臣下。君臣有别,君要臣做的事不分大小,为臣者不得辞。”好一句 ‘君臣有别’,好一句‘为臣者不得辞’。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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