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显眼角余光瞄着她的动作,等她藏好了,这才慢悠悠地开口。“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月明星稀,光耀千里。”姜鸾:“……”上元夜之后,她趴在床上,写下的当夜随笔的头一句!裴显继续不紧不慢地复述卷轴随笔的内容。他的记忆力极强,几十篇随笔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遍,复述起来一个字不差。“人生必做五十事之首件事,夙愿达成,不亦乐乎。”姜鸾:“……”复述到这里,裴显的声音顿了顿,问,“后面涂黑了四个字,是哪四个字?”姜鸾躺了回去,拿毡毯蒙住了头。装死。等了片刻,等不到回答,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裴显自己接下去说,“看前后文的意思,似乎应该是‘死而无憾’。”他接下去又念了一段,“似醒非醒,如坠梦中,比不得完全清醒。清醒时再试一次,死而无憾。”念到这里,点点头,自语道,“前面划掉的四个字,确实应该是‘死而无憾’。涂掉了四个字,又添上后一句,显然是对上元夜的药效不甚满意。因此才有了后来紫宸殿外把我拉去东宫的那次。”姜鸾耳朵蒙在毡毯里都听不下去了。她索性把驼毛毯一把掀开。裴显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侧身坐在床沿。掀开的毛毯一半掉在地上,一半扔去他膝盖上。他唇边噙着笑,把毛毯从地上捞起,重新放回小榻边缘,拉起半截盖住了她的腿脚。毛毯里探出来的红扑扑的脸颊,星眸里光亮莹然,胸口快速起伏,姜鸾居然气的不轻。“不告而取,一声招呼不打就偷看我的随笔!”姜鸾怒冲冲的指责他,“就连二姊来,我跟她说不要看,她都没看!”裴显答得理所当然,“可是你并没有跟我说一句不许偷看。”姜鸾快被气死了。气得胸口发涨,呼吸急促,脸颊嫣红。其实倒也不一定全然是生气,里头或许还有一星半点的心虚。但她如果不表现出发怒,只要透露一点点的心虚,被他察觉了去……她不知道下面究竟要如何才能收场。事实上,她现在已经不知道下面要说什么了。她藏在最深处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卷轴里,被他一个字不拉地通读了全文。姜鸾表面上一幅气炸了的河豚模样,抱着毡毯坐在小榻上,视线发飘,脑海里一片空白。裴显侧身坐在小榻边,看来一幅平静无澜的神色,心里也是一团乱麻。随笔里记载的内容,和他平日里认定的事实,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他需要想想。再想想。帐篷里的两个人各想各的,居然陷入了短暂而诡异的平静。足足半刻钟的时间里,谁也没开口。最后,还是裴显的一句问话打破了沉寂。他缓缓问,“人生必做五十事……?”姜鸾动了。她唰地再次把毛毯掀了,窸窸窣窣地穿衣。就寝的单衣外头穿戴好了外裳,走到帐子门帘边,又一下唰的掀开帘子,半山腰的夜风呼啦啦吹进燥热的帐篷,叫来值夜的秋霜。“现在就升一盆火,把带出来的那卷玉轴随笔扔火里烧了。”她掀起半开的门帘子吩咐下去,“烧得干干净净的,只剩个玉轴,连火盆拿回来给我看。”秋霜莫名其妙地领了命,还是立刻去办了。裴显:“……”帐子里两个人侧坐着,彼此都能看见对方,但都不是光明正大地瞧,而是拿眼风彼此互瞄着。一个低头思索,一个眼神发飘。维持了很久的安静,谁也没开口说话。鸦雀无声的诡异安静气氛里,外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两人的视线同时抬起,眼看着秋霜掀帘子进来,带进来一个火盆,里头的细绢灰烬,还有光秃秃烧剩下的玉轴。写在玉轴绢书里的人生必做五十事,比随笔卷轴还要命,牵扯到重生鬼神之事,必须毁尸灭迹。姜鸾遗憾地看了眼火盆。她本来想叫秋霜端来一盆火,好连帐子里那卷要命的随笔都烧个干净。没想到端过来的是个熄了火的盆……秋霜飞快地瞄了眼帐子里的情形,还算稳妥,轻声回禀,“入夜后快马来了一位京城使者,说是传达京城的四百里急令,被我们以殿下睡了的理由拦了。现在人侯在山脚。殿下起身了的话,可要召人问问?”姜鸾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叫使者候着。等我沐浴,下山见他。”帐子里四目相对的气氛实在太尴尬,她快待不下去了。这时候送到眼前的救命稻草,哪怕不是京城的四百里急令,而是二姊托人送来一束野草,她也要坚持亲自出去把野草给收了。裴显起身,“臣在外头等殿下沐浴完毕,护送殿下下山。”姜鸾立刻拒绝,“你不必送我。我这里有文镜。回去歇着吧。”裴显平静却不容拒绝地坚持,“由臣护送殿下下山。等召见完了京城使者,护送归来的路途上,臣正好还有些话想单独请问殿下。”姜鸾坐在小榻边,视线飘去旁边,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秋霜眼瞧着两人之前的相处不大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谨慎地帮了一句,“四百里急令传过来的,应该是大事。今夜殿下只怕不得空。裴中书不如明日再来?”裴显到此时已经差不多想明白了。本来还不敢相信,言语试探了几句,姜鸾的反应却证实了他的猜想。她心虚,慌张,顾左右而言他,她的视线看天看地,却压根不敢看他。他的眼角余光始终追随着她的动静,盯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越看越笃定自己的猜想。如果说今天被召入帐子之前,他心里处处都是燎原毒火,他按捺着心底就要升腾而出的毒,硬生生把自己烧成赤地千里。意外打开那卷随笔之后,仿佛囤积江海的甘霖从天而降,不止熄灭了他心底的漫天毒火,滋润了干涸赤地,他简直要陶陶然醉倒在甜美的甘霖里了。他有的是耐心,不想把人逼到角落里。他还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在夜色里独自反刍,仔细地回味这份意外天降的甘美。他并未再坚持下去,主动退了一步。裴显起身留下一句,“那臣明日再来。有些话想单独请问殿下。”告辞离去。姜鸾这顿沐浴洗了足足半个时辰。坐在木桶里发呆,大脑始终是全然的一片空白,既想不到后面再见面时如何理智寻常地说话,又想不到以后该用什么语气和他说话,当然更不可能想出合理的解释那卷随笔。哗啦一声,她索性整个人都沉入木桶水底,任凭清澈水光淹没了头颈。她在水里睁开眼,对着光影变幻的头顶,满脑子都是:“活不下去了,索性死了吧。就像前世那样,直接两眼一闭,就不用对他解释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