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怎会突然梦到他。
她坐起身缓了片刻,将那噩梦带来的阴霾抚平压下,眼底逐渐注入清明,这才感觉身侧袭来阵阵清爽凉风。
一双清凌纯澈的眼直勾勾望着她,软嫩的手心捏着一把蒲扇,坐在床前替她扇风,清稚的话语响起:“阿娘,你做噩梦了吗?”
兰芙回过神来,牵起墨时白乎乎的手腕,望向他那双圆眸时,蓦然一怔。
方才的梦,让她忆起那个人幽黑深暗的眸子,以至于她在墨时的眼中竟能窥到几分如出一辙之影,孩童的眉眼虽清澈明亮,但同样透着深邃的幽光。
自墨时出生,她从未将他与那个人联想到一处,时至今日,她才真正发觉,墨时的眉眼当真像极了他。
“阿娘,你梦到什么了,是我惹阿娘生气了吗?”墨时很聪明,见阿娘望着自己久久不语,即刻如做错了事般钻到兰芙怀中,温顺地贴着她。
孩童的温软之声令兰芙的心软成一团,她搂着墨时,佯装肃声:“梦到……我带你去买糕点,尝了糕点却没带够银子,人家把我们赶出来,还放狗来咬我们。”
墨时听后,趴在她怀中咯吱咯吱地笑。
窗外暑热难耐,蝉鸣不绝,母子两依偎了片刻,兰芙起身出门,门外袭来一阵热浪,她忽然瞥见院门是开着的,心底骤生疑惑,兀自抱起在井水中镇着的西瓜进来。
白皙清瘦的小臂浸过冷泉,进了屋,不忘问一句:“墨时,方才是谁来过了?”
墨时晃着两条腿静静坐在床榻上,仿若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垂眸不语。
他不说话,兰芙便知道方才是谁来过了。
定是高晏来过,碰巧自己在里头午睡,墨时这孩子又不待见他,他不尴不尬,恐打扰了她们母子清歇,便先行离去。
墨时自幼性子冷淡,常爱独处,不喜与同龄孩子玩闹,有时能独自坐上几个时辰,只有在自己身边时会黏人绽笑,与旁人相处从来都是寡言少语。
他对姜憬与兰瑶尚能好好说上一两句话,可不知为何,尤为不待见高晏。高晏同他说话,他埋着脑袋一声不吭,给他们母子送药膳与点心,墨时也从来不吃。
有一回高晏替一位家中贫寒的老者诊病,老者付不起诊金,便送了一筐自家做的石头饼道谢,他一人吃不完,便送了几张过来。恰好她那日犯懒不想做饭,便蒸了几张饼吃,谁料墨时听说是他送的,一口也不吃,生生饿了一整晚。
她也不知为何,这孩子像是与高晏有仇似的。
兰芙擦拭干净手,坐到他身旁,掌心覆在他窄小的双肩上,迫使那双空洞深邃的眸子看向自己:“外头是暑天,你该先留人进来坐坐,再来叫醒阿娘的。”
墨时面不改色吐出几个字:“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来,更不想他打扰阿娘睡觉。”
兰芙知他性子倔得如犟种托生,一时哽住话语。
墨时两岁后便不常哭闹,比一般的孩子都好带,心思灵活聪敏,但举止却与旁人大相径庭,自己时常都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自是希望他乖顺懂礼,可有些事无论她如何教,他总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做错事时,便同如今这般直勾勾望着她,不肯退让。
她面容染上几分愠色:“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吗,你不喜欢人家也不能这般无礼。”
墨时见阿娘生气,撑着床沿,短腿着地,跑到桌前将那一筐子花绳抱过来,筐子太大,他瘦小的身躯抱不下,朱红的花绳如同洒米般掉了满地。
“阿娘,我错了,绳结我都替你打完了,你晚上不用挑灯做针线了。”绳结漂亮流利,个个密匝匝地堆放完好,竟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打出来的。
墨时自知惹阿娘生气了,便会即刻开口道歉,顺带着做些活来邀功请赏,哄得阿娘气恼全消。
只有兰芙知道,他下回又是故态复萌,一如从前。
可她也毫无他法,面对只有五岁的孩子,她也只能次次用言语教导,望他能予以纠正。
墨时抱着筐子,垂下白嫩圆脸,神情委屈低落,她实在不忍心训斥,今日之事只好作罢。
“过来。”她切了一半西瓜,朝他招了招手,“去吃罢。”
墨时跑到她身前,踮起脚尖乖乖伸手接过,坐在适合他身形的小竹凳上埋着脑袋安静吃起来。
吃了块西瓜,他安安静静地写了几个时辰的字,先生教过一遍的字他不需要兰芙教第二遍,自己便能写出来,虽手腕力道浅,字迹潦草轻薄,但能看出笔画流畅工整。
兰芙百无聊赖,靠在床头翻话本啃干果,不消片刻,又犯困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已是傍晚,落日熔金,斜阳晚照,光影爬上西墙。
她见墨时还在写字,便让他将课业收起来歇息,眼下还未到吃饭的时辰,她拿出早上买的糕点,与墨时一人一块分着吃先垫垫肚子。
床头叠放着一件淡蓝色衣裳,是前日姜憬拿过来说做活时不慎刮上木钉,衣裳被抽出了一团丝还破了个洞,让她帮忙补一簇花纹盖住。
她前日拿到后即刻便上手补好了,这两日忘了给她送回去。
墨时有些饿了,将一块糕点吃了个精光,嘴角还沾着油润澄黄的点心屑,兰芙拧了帕子替他擦了个脸,对他道:“墨时,替阿娘把这件衣裳给小憬姨送过去,回来阿娘给你做饭吃。”
墨时点点头,抱着衣裳出去了。
他走后,兰芙拿了五百文钱,欲去济景堂将这月的房租交了。如今已是月中了,她都快忘了这事,趁着当下有空,赶忙给他送过去。
高晏等闲不会催她,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
这五年她除了姜憬与兰芙,便只认识他这一个朋友,这些年他也帮了自己不少,就说当初生墨时的时候,若没有他,她如今恐怕只剩黄土一抔了。
每每忆起那些往事,她便由心感激他的援助,自然不想再平白欠他什么。她如今能靠自己的刺绣手艺过日子,虽不算富足,可手头也并非异常拮据,房钱定是要如月给他的。
济景堂这几年名声鹊起,不单单是靠高晏妙手回春的医术,更与他和蔼温厚的性子跟踏实良善的为人有关。这么多年,遇上穷苦百姓来济景堂看病,他照旧分文不取,因而在十里八方收获一片好名声。
高晏的徒儿福元乃济景堂的活宝,是众人口中口无遮拦的顽劣泼皮,正站在药柜前握着药杵捣药草。
老远便望到兰芙来了,起了逗趣心思,朝门口扬声喊了一句:“师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