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茶好饭送了进去,等她闹得累了,自然便会停下来。
这日他在书房批阅奏折,直到月照中天,已近三更,才揉着生痛的眉心欲去看看她是否吃了饭,是否消停了下来。
插入钥开了房门,房中漆影一片,灰暗无光,他甫一迈入门槛,忽觉一阵阴凉扑面而来。
房中未见火星,炉中的炭火似乎被浇熄,窗牖大开,残烛早已被悉数扑灭,他的鞋履踩上一块冷硬的瓦片,再往前,似被倒下的桌凳堵住去路。
他能听到她微弱且急促的呼吸声,却无法在昏暗中锁定她的身影,沉着声唤了几声阿芙,无人回应。
他唤来下人点上灯,烛芯跃动,明亮照彻。
房中的狼藉赫然在目,玉器花瓶已没有一件完好,地上碎玉裂瓦铺洒堆叠,壁画书册被撕得零碎成屑。
他踢开脚下横七竖八的桌凳,环顾四周,仍不见她的身影。
直到转过那架紫檀木屏风,拨开清脆扣动的珠帘,才见一道瘦削身影屈膝蜷缩在墙角。兰芙头上紧紧盖着衣襟,全然遮挡面容,仿若窥见什么可怖之物,身躯颤抖如浪。
他眸光闪动,蹲在她身前,扯落她头上的衣襟。
兰芙失了最后的庇护,光影陡然入眼,登时扯着发丝大喊一声,匍匐在地,往后钻爬。
祁明昀滞了半晌,察觉她反应过激,狐疑皱眉,拉过她一条腿带到身前,扣住她的双肩:“阿芙,你怎么了?”
兰芙灰暗的瞳孔中凝不起光,窥不清他的五官,四周晃动的幽暗烛火更如骇人鬼影在她眼底游弋摇荡。
她抱头捂耳,不住沉吟:“有鬼,有鬼,有鬼掐我脖子……”
第080章 他低头
是夜, 霜露浓重,瑞雾笼星斗。
帐前又是一排浮动的人影,即便房中灯火长燃, 兰芙仍心神不宁, 一双空洞无神的眼反复洞察四周, 反复叫嚷着有鬼。
她许是认不清人, 任祁明昀坐在床榻上, 将她搂在怀中细声安抚,也不曾反抗推脱, 瘦弱的脊背顺着他手掌轻柔的动作缓缓起伏。
哭得累了, 啜泣转为抽噎, 泪水滴在脸颊,一张苍白的脸因过度激动, 燃起火一般的滚烫绯红。
感受到窗外一丝风动声响,便往祁明昀怀中钻埋,或许是觉得他的脸有几分熟悉,也不知是触动了心头哪丝埋藏许久的记忆,竟认为他是能给予她安全之人。
太医站在床前面露难色, 本欲给这位贵人搭脉, 可始终抓不住她躲避的手腕。
兰芙的泪沾透祁明昀的前襟,望着她瘦得掐不起一点肉的脸, 祁明昀恍然微哽。
他握紧她冰凉的手揉动安抚,待怀中的躯体稍稍镇静, 再轻缓抬起那只手腕,在她耳边温言低哄:“阿芙, 别怕,我在这呢。”
兰芙宛如在陌生风浪中靠上一方坚厚磐石, 带着浅浅试探,依靠而上,一只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另一只手随他的力道颤抖伸出。
太医在一旁观望了许久她的举止,隐隐猜出她的疾症,搭上她的脉搏,一阵皱眉沉吟,果然站出拱手,道:“禀王爷,贵人气血虚衰,神智涣散,此症积郁已久,因受激才悉数发散,故而才一直胡言乱语,萎靡不振。臣会开些药给贵人调理,只是万万不可再受刺激。”
祁明昀眸色一沉,神情略微僵滞,“她是疯了?”
太医为难点头,静静退下。
祁明昀伸出指腹划过兰芙温热红润的脸庞,却引得她身躯蓦然抽动。
她怎会疯了?
她不是一贯爱同他置气吗,她犯倔时分明也是这般,胡乱喊叫,将东西乱砸一通。分明今日醒过来时还能与他逞能犟嘴,关了她几个时辰,怎的就成了这副疯癫模样。
积郁已久?
他忽而想起将她逐去偏院时,每逢夜里传唤她,数道痕迹落在她身上,她没有一丝反应,躺在他身旁时,她常常一夜无眠,静静睁眼,流泪到天明。
那日将她抓回来,在马车上惩戒她,她缩在角落浑身颤抖。
拖她下车时,她漫无目的胡乱喊叫,他却以为她只是在怄气,只是在反
抗他,只是在发泄她的不甘,竟还将她按入水缸中,看她虚弱挣扎。
以至于她在房中割腕自尽,醒来后他还那般恶言激她。
此时,他虽晦涩入喉,心肠半软,可仍想不明白,锦衣玉食摆在她眼前,她为何非要自讨这些苦头吃,活生生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只要她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是能对她好一些的,他一直都情愿同五年前那般对她。
可这个身如草芥,命比纸薄的女子,到底在固执些什么?
这般瘦弱的脊骨,他一只臂膀便可环住的腰肢,任凭如何磋磨施压,都不会向他低折分毫。
夜风卷帘而来,细雨淅沥落在阶前,兰芙察觉到细密嘈杂的声响,埋在他怀中的头频繁扭动,又开始肆意喊叫。
“救我,救我……”她泣不成声,话音断续,宛如饱受巨大的煎熬与折磨,前方恐状悄然逼近,引得她扯过被衾往头上盖。
“没有人,阿芙。”祁明昀拿起一盏烛台靠近,照得眼前通明昼亮,按下她慌乱摆动的手,将人从被窝中抽出,“只有我,没有旁人。”
他见过她所有的样子,却独独没见过她这般。
这一刻,他的心头盘旋过一丝悔意。
他对她再严苛,再折辱,除非杀了她,否则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她的心志。
她如今变成这样,纵使缩在他怀中祈求他的庇护,可她甚至都认不清他是谁,他再也见不到她明亮的眸与清浅的笑。
他不愿看到这样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