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芙哪怕是只有一方简陋屋舍,几碗粗茶淡饭,也将墨时养的这般白胖健硕,可见她瘦弱的身躯得扛起多少苦难。
对墨时而言,他就是一个强行带走他与阿娘的外人。
墨时的性子像他,睚眦必报,心思深沉,他又怎能期盼他能好言好语待自己。
他不该待他与兰芙的孩子同仇人一般,哪怕是看在她的份上,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出神时,不知不觉,他也盛了碗鱼羹,浅浅品尝。
汤底清淡却胜在味鲜,鱼肉软嫩糜烂,滋味还算不错。
饶是兰芙这等不爱喝清汤之人,也埋头喝了一碗。
她看起来胃口尚佳,一碗鱼汤下肚后,又舀了一颗饱满圆润的素菜狮子头进碗,默默用勺边从中间剖开,切成小块后才送入口中。
一口咬得比猫吃的还少,却要细细咀嚼数十下。
祁明昀还记得,从前同她吃饭时,她一顿饭叽里呱啦说东说西,聒噪得很,他一旦不理她或是答得慢了,她便愠怒置气,在桌下狠狠踢他。
他那时纵使再不愿搭理她,仍要想方
设法出言敷衍她几句,只为讨好她。
自从带她来京后,他拿那些高门闺秀的学识与姿态同她对比,为了训诫好她的规矩,下令用膳时说一句杂话便要罚她十戒尺。
她初来时有几次难改旧习,嘴里毫无征兆蹦出几个字,便挨了几顿打。
罚她罚得多了,她便再也不敢在饭桌上东拉西扯,常常埋头塞了满嘴的食物,有时塞得捧腹干呕,可一与他对视,又强忍着不适如数咽下去。
与从前的欢脱娇憨相比,他并不觉得她扭捏的文静之态能令他有多舒心,更多是她按照他的命令循规蹈矩,让他觉得心中有几分顺畅罢了。
他如今,倒是情愿她吃饭时同他多说说话。
可她不会了。
自从那次他在清风亭打了她之后,让她同他好言好语说上几句话,哪怕是主动从她嘴里说出几个字,都成了他日思夜想的奢求。
为了满足这丝奢求,他一错再错,以为变本加厉的折辱与凌|虐便能令她畏惧,从而回到从前。
可如今这桩桩件件的事铺陈在眼前,犹如一记重拳狠狠砸回他脸上,在极力向他证明一件事——他是错的。
他那般待她,只会令她这个极其怕疼之人狠下心肠在自己手腕上割上深深一刀。
在这场长达数月的无声博弈中,她赢了。
她满身狼狈,受尽苦难,终归大获全胜。
他姿态从容,高高在上,却是输得最惨。
他如今只希望,等她病情好转,会一如此时,容许他的接近。
他眼下唯独能做的,只能对她好一些,期盼能让这迟来的弥补,缝补一丝她破裂的心,让她淡忘一丝痛。
饭后,兰芙见月桂耷拉眼皮,似乎有些困了,便准了人抱它下去。
喝完汤药,她坐在温暖的被窝里,不知是想到了何事,突然扯下盘发髻的淡青锦带,将两头并拢,绑了个死结,锦带在她指缝中灵活穿梭,变出一道繁复的花绳。
花绳一人翻着无趣,在祁明昀与墨时之间,她几乎是毫不犹豫抬手呼唤墨时过来。
她不说话,墨时便也懂得她的意思。
从前他不爱与旁人在一处玩,阿娘每逢见他垂头独坐一旁,便会和他翻花绳玩。
他欢喜展颜,朝兰芙小跑过去,攀着她的胳膊脱鞋上榻,掀开被角靠在她怀中,指尖缠上绳结。
烛火周围缀着一圈暖黄细碎的光斑,任寒风凛冽大作,房内也舒适安然,两道安静的身影映在墙壁上,灯火可亲,十足惬意。
祁明昀放任她们母子二人玩乐,令人搬来一沓奏折,索性就坐在房中批阅。
他这几夜未合一丝眼,此时伴着孤灯,对着那两道身影,心中的弦终于能短暂地全然松懈片刻,纵使心神多年保持警惕,在日夜轮转之下,竟也感到一丝疲倦。
眼皮略微沉重,字迹映入眼底格外漆黑繁重,眸中的锐利也软和几分。强撑着批完,他微微抬眸,榻上的两人不知何时早已躺下,被窝起伏有序,像是睡着了。
他吹了桌上的一盏明灯,满室黯淡。
走到床前,果然见二人眼皮紧阖,呼吸绵长,墨时缩在兰芙的臂弯里,兰芙将怀中的人抱得很紧。
他莫名不悦。
他本是想躺在兰芙身旁歇下的,可她怀中如今有个人,倒让他进退两难,怕惊醒她,一时寻不到法子将墨时抱走。
就这般盯着看了半晌,墨时竟自己翻了个身,随着口中沉喃梦呓,缓缓睁开眼。
兰芙这一觉睡得熟,墨时的这阵侧动非但未惊醒她,还令她浅浅挪动胳膊,一只手从他身上滑落。
“醒了?”祁明昀望着墨时迷蒙的眼,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商榷的命令,“自己下床,回你自己院里去。”
墨时顿时清醒,委屈地皱了皱眉,不愿。
祁明昀也不肯退让,视线继而落到兰芙身上:“她这几日都未睡好,今夜尚且睡得沉,你非要同我这般僵持着,将她吵醒吗?”
墨时犹豫片刻,终归起了身,套上厚袄推开了门。
祁明昀立在窗边,目送一众下人簇拥着他出了院,才熄了窗台上最后一盏灯,褪下外裳,躺在兰芙身旁。贴上她的背脊,听着她起伏有致的恬静呼吸,很快也入了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