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她本是不想睡的,任泼天疾雨,呼啸寒风,她也欲让他在外头站一宿。
可她盯着头顶幽黑的帷帐,神思便开始虚浮,都不知是何时起的困意,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倒给了他可乘之机,许是一趁她睡下他便进来了。
她抓起床头那方檀桌上的精致琉璃盏,挥手朝他脚边砸去。
琉璃盏的玲珑四角撞向地上的墨砖,顷刻击出清脆刺耳的琅响,祁明昀被动响猛惊,只微微搭阖的眼皮旋即睁开,迅捷起身,目光精确锁定她的身影。
“阿芙,你醒了?可是又做噩梦了?”还浸在困意中的嗓音低哑沉厚,却不同往常的凛冽阴厉,尾音格外温缓轻扬。
兰芙已屈膝坐起,扯过被衾裹住全身,只露出一个头,正好顺着他的话,寻机掩饰:“我、我看到有人……”
祁明昀听她此言,便知她又是犯了癔症,缓缓走向她,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软枕,铺到她身下,“没有旁人,阿芙。”
兰芙本就是装的,频频循着他送来的台阶往下走,闹了这一回,顺着他安抚的话音,平复抖动的双肩。
“你可还想睡?”祁明昀亲自往炉中添了几块炭,盖上炉罩,新炭甫一被烧燃,窜出几丝明亮的火星。
兰芙摇头,她睡意全无,早想动身下榻了。
祁明昀顺她的意,拿起挂在熏笼上温封了一夜的姜粉素绒锦缎夹袄铺在被褥上,“今日很冷,穿这件厚衣。”
得到她的沉默以表应允后,他欲拎起嵌着白软绒毛边的衣领替她穿,却被她伸手夺过,一只手早已先他一步套入暖和的袖中。
兰芙还是不会扣衣领上繁琐复杂的盘扣,埋头胡乱扣了一通,结果将上排扣到下排,格外滑稽变扭。
祁明昀这次并未求得她的准允,手掌搭上她的手腕,替她将扣错的盘扣解开,一一扣好。
兰芙不尴不尬,垂眸不语,索性就由着他扣,余光闷闷瞥他修长莹白的指节。
她穿得厚实暖和,整张脸颊被雪白的绒毛团团围裹,眼睫轻悠眨动,神情却略显呆滞。
祁明昀自己倒是忘了去拿熏笼上的衣裳穿,只着一袭单衣,他的身躯比兰芙健硕,也不觉得冷,吩咐下人去传膳。
早膳是红豆饼、开口酥与芙蓉莲子粥,甜粥浓稠软烂,兰芙埋在热雾中,竟用完了一碗粥,还吃了一个红豆饼与半个开口酥。
祁明昀吃了半个她剩下的开口酥,浅浅喝了几口粥,见她已然放下勺筷,便也搁筷放碗。
“吃饱了吗?”他问。
兰芙淡淡点头,神色清浅。
今早是她病着的这几日来吃的算多的一餐,祁明昀令人撤了粥碗与勺筷,留了那两碟几乎未动却还热乎的糕点,备给她当零嘴打牙祭。
前线兵戈扰攘,战事已起,他今日还是得进宫,不能整日在府上陪她。
亲眼见她服了药,才走到她身旁嘱咐:“阿芙,我晌午会回来陪你用膳,你先在房中消遣,等雨停了再去府上逛逛,不要再闹,好吗?”
昨日被她砸了个稀碎的玉器摆设,今日又换了一批新的填上,这些日子都不知被她砸了多少东西,常常上一刻砸完,下一刻便有新物补上。
她病得厉害,他别无他法,只能处处依着她,她想砸东西,便让她砸个够。
兰芙服了汤药便抱着月桂坐到暖炉旁玩,月桂浑身柔软温暖,趴在她怀中睡着了。她揉着它红嫩的肉爪,目光黏在它身上,祁明昀临走之言,她头也未抬,当做不曾听见。
他若是晌午也不回来该多好,她不愿多见到他那张脸。
祁明昀见她难得安静,玩得入神,也不欲过多言语,扰了她来之不易的意兴,传话给跟在她身旁的婢女,令她们好生照顾她。
随后,披起温封干燥的衣裳,撑伞出了庭院。
墨时带了笔墨来写字,兰芙将月桂放在地面的绒毯上,凑到墨时跟前,抽出一张新纸,取笔蘸墨,也与他一同写。
房中悄然无声,只听见炭火燃烧偶尔乍出几丝轻微声响。
墨时的字如今写得愈发工整,在兰芙被赶去偏院的那几个月,祁明昀夜里得空便会去他房中检查他的课业。
跟着兰芙在安州的五年,念的书塾教的都是极为简单的字词篇章。来到这里,墨时学不好那些拗口复杂之物,祁明昀绝不容许他这般蠢笨,是以对他的功课严格管束。
墨时虽不怕他,但他怕疼,更怕祁明昀手中的戒尺,只能埋头苦学,丝毫不敢懈怠。
兰芙望了一眼墨时的字,笔锋利落干脆,竟
有几分像他的字迹。
她见过他执笔无数次,一眼便能认出他的字迹。
“他可是教过你写字?”这是她今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她知道墨时骨子里像他,故而她才提心吊胆,生怕祁明昀逆行倒施,教得他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墨时顿了笔尖,深深点头,小脸一沉,话音委屈:“我不学,他就打我手心。”
兰芙眸中暗色翻涌,她不知祁明昀背着她对墨时做了什么,墨时只有五岁,他却冷血到一次次对一个孩子出手。
她不想她的儿子与他有一丝关系。
墨时很聪慧,能在凝滞的气氛中洞悉到兰芙所想,扑到她怀中,腔调极为乖巧黏答:“阿娘,我会听你的话的。”
兰芙被猝不及防的重力撞得一怔,胸腔溢起一阵暖流,隔着柔软袄衫,拍了拍他的背:“阿娘带你离开这好不好?”
第088章 疤难消
陪着墨时写了一个时辰字, 雨歇风止,起了一片朦胧湿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