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芙才进去,便觉僵冷的四肢泛起麻热,浑身凝固的血液在缓缓流动,眼睫上的湿露化成水渍,同泪一般垂在脸颊。
她喜欢这里,才堪堪坐了半晌,暖意便在心底沸腾。
姜憬瞧她脸上沾了烟灰,打了盆热水进来让她擦脸,知晓她担忧何事,扬声道:“墨时这几晚都不肯歇下,非要等你来,今日许是实在困乏,一刻钟前才睡着的,睡在左边那间房,你去看看他。”
兰芙心头思念攒动,即刻掀了帘子出去,推开墨时的房门。
房中熄了灯,她借着淡薄稀疏的月影看清了躺在榻上酣眠的小人。他眼皮紧闭,呼吸轻缓,身旁平稳放着那只她为她缝的布背包。
听姜憬说他几夜未眠,她不忍惊醒他,为他提了提被角,起身退了出去。
姜憬晚上包了饺子,还剩些未曾下锅的,趁着她去看墨时,去厨房生着了火,煮了盘饺子端进来。
兰芙的心病短时日之内难以治愈,哪怕如今逃出来了,在四下寂静无人时,她仍是容易独坐在一旁发怔。
常常回过神来时,她都说不清自己方才在想些什么。
或许,她被牢笼套得久了,挣脱束缚重获自由后,若即若离的悲愁与落寞添满她的心,反而觉得这一切不大真实。
一团平静不动的幽影打在地上,姜憬进来时她也不曾察觉。
“阿芙,吃饺子了。”
姜憬埋头收拾桌上残物,摆出蘸水碟与碗筷,再放上一盘热气腾腾的糕点,却始终不闻她的动响,又走到她身前,拍了拍她的肩,“阿芙。”
兰芙肩膀颤抖,蓦然缩身,推开她的手,呼吸都乱了几分。
姜憬的手顿在半空,她恍然觉得她的眼眸静如深潭,暗得可怕。
兰芙顺着光影,看清了人,对自己方才的抗拒推搡尤感愧疚,抓起她的手,死死攥紧:“对不起,对不起小憬,我以为……”
她神出天际时,任何人最先触碰她,她都会不由自主缩震躲避。
她以为是他要打她,又要用什么法子折磨她。
姜憬心尖的一点酸涩蔓延全身,她不知道阿芙都受了什么苦,她仿佛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她的眼睛漂亮灵动,从不该蕴藏那样的深邃。
她们从小一同长大,她知道她的性子,她活泼爱闹腾,从来安分坐不住一刻,也从不会露出那般呆滞的神情。
她知道,她的病还没好。
“没关系,没关系的阿芙。”她忍着泪水强涌的冲动,“你饿了罢,我煮了饺子,还有你爱吃的山药糕,去吃一些罢。”
兰芙神思恢复清明,才发觉饺子的香味萦绕满室,她展颜一笑:“好香呀。”
她确实是饿了,拿起筷子,塞得两腮鼓鼓。
饺子刚煮出锅,皮薄滑嫩,肉馅汁水鲜美,她饭量不大,吃饺子只能吃几个,眼下却三两下便吃完了一盘。饭后,还吃了几块山药糕,腹中终于饱胀舒适。
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吃过最饱的一顿,一碟饺子与几块山药糕,最朴素易见,却比任何珍馐都可口珍贵。
姜憬陪她坐下,忽道:“阿芙,许公子也认识许多有名的大夫,明日我让兰瑶请他帮帮忙,寻个大夫来给你看病好吗?”
“嗯。”兰芙毫不犹豫地点头。
她自己都觉得她这样不是办法,她很想早日将这个病看好,才能与身边的人好好过日子。
她凑近姜憬:“这次也多亏了他帮忙,我想当面深谢他。”
许京云她们都认识,他为人良善诚恳,在安州时,他与兰瑶同在风客来,是以她们也时常与他打照面。
姜憬应了一声:“不过他不常来,唯一来的几次都是来找兰瑶的。”
“他可是对兰瑶有意?”兰芙忽然压低声,眉眼倏地灵闪。
早在安州时她便看出来了,他整日跟在兰瑶身后,对她言听计从。更何况他都离开上京了,又二话不说跟着兰瑶回京,替她们安置住所,对她们照顾有加,做到这份上,若说未存半分心思,她是不信的。
“明摆着的事。”姜憬颔首肯定。
烛火四周炸开圈圈光影,蜡油点点滴在烛台上,寓意时辰推移。二人久别重逢,一旦叽里呱啦闲谈起来便难以收束话匣。
“我也不知她心里是如何想的,先前许公子每回来,她每回都笑脸相迎,缠着人给她买了好些衣裳首饰。自从偷了那只笔出来,有了些银子傍身,近来许公子来找她,才说了几句话她便逐人家走。背地里我还问她,为何待人家忽冷忽热,她说嫌他烦,不大愿意见了。”
……
闲谈与笑语直到三更天才偃旗息鼓,两人共卧在一张窄小的榻上,同盖一被,渐渐入眠。
翌日,清空朗润,万里无云,兰芙这一觉睡到辰时末才醒,裹在身上的被褥虽是寻常麻布纺织,远远不
及蚕丝绸缎柔软贴肤,但却令她格外舒心安适。
光芒垂洒进镂空窗棂,照在她眼皮上,她赖床不想起,裹紧被衾翻了个身,耳畔却不断涌入市井中的喧杂人声。
她睁开眼,看到了头顶的木头房梁,狭小的房间内摆设极其简朴,空气中洋溢着几丝油香,是糖饼的香气。
墨时早醒了,坐在小庭院的石凳上等阿娘起身。
兰芙梳好发,换好衣出来,墨时一头扎进她怀里,宛如在填补多日未见的思念,不肯放开手。
兰芙抱着他坐下,抬头望见伏延千里的蔚蓝天幕,耳边是鸟雀婉转的啼鸣,温暖光影直往身上淌洒。
人间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