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此去好有一比,鱼儿落网有去无还。」二爷,你会回来吗?什么时候才回来?心里的苦直涌上口来,可是嗓子反倒比平时听使唤。摇板唱完了,跪下念了大段道白,台下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没有忘记,他是在替二爷唱戏。听吧,倒板、慢板、二六、流水、高腔矮调。好好听吧,在那些繁星或朗月的夜晚,在那些落叶或飘花的时分,二爷一字字,一句句,每一个腰身每一个眼神,为他细细打造的玉堂春。二爷的吐气,二爷的字腔,高出如天外流云,低吟如花下鸣泉。每一句都那么得心应手,圆转如意。──二爷就站在他的身后。他的颈畔感觉得到二爷温热的呼吸,他的面颊几乎贴着他的面颊,他的手托着他的肘,他的指尖轻触着他的指尖,柳儿,这里抬高一点,柳儿,这里不是这样的,柳儿,柳儿,二爷在说,以后的戏,我就交给你了。此生以后,他都只是在为二爷唱戏。二爷,让我化身为你,是否就可以永不分离。「玉堂春好似花中蕊──」这蕊字无限拔高,台下的观众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轰然喝采。「好!好!」然而那银线般的一缕,怎么也不被采声盖住,就宛若九天织女跌下的银梭,无限清亮的轨迹──「我看他把我怎样施行。」「他」字就像云雀一般直往天上钻去,翻得更高,前音未嫋,后波又起。一曲清歌动九城。满堂采声,掷花如雨。谁也不知道容修什么时候到的台下。他无声无息的站在那里,握了一手的冷汗。一直到此时,他才透出一口大气。那么紧张。记忆中,自己第一次登台,似乎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容雅停了琴音,才发现手指冰冷得几乎握不住琴弓。他抬起袖子轻轻的拭了拭额头,抬眼望去──柳儿,这孩子经过今天,算是打出了名堂。他红了。一战定了生死。容修凝望着站在台上那年轻的许稚柳,耳边听到那潮水般的掌声和喝采,一时悲喜交集。喜的是华连成总算有惊无险,安然渡过了这一关。然而目光扫过台下观众那发红的发光的如痴如醉的脸,竟然觉得心酸。这就是刚才还在怒骂着叫嚷着不依不饶要看容二爷的戏的那些人吗?这片刻之后,他们已经把散花的天女忘到脑后了。他们的眼里已只有这一啼万古愁的玉堂春。他们的采声是为着他,他们的快乐是为着他。他们到底追的是什么?捧的是什么?如今这年头,谁又会对谁死心塌地?一颗星的陨落,一颗星的升起。快得教人心寒胆战。虽然早就清楚人性是多么无情冷酷,但这一次,被替代的那一个,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绷到极致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他缓缓的想步回后台,保镳郑大海却发现一向俐落的容老板今天步履蹒跚,身子微微有些摇晃。走了几步,忽然一下子软了,往地上滑了去。「容老板!」小包厢里,东史郎评论道:「据说这一位是容嫣的唯一弟子。不过今天的情况很不寻常,以一个无名之辈来代替红艺人,一般戏院不会这么做。」「没能听完容嫣的戏实在太可惜了,」柳川道:「若和他的徒儿比较,我依然觉得容先生本人更有韵味。」此时容雅作为华连成的名琴师,收了琴,走到九龙口亮相行礼,接受观众的喝采。东史郎指着他:「柳川先生你在德国是学音乐的吧。你看这位琴师,他也是当今支那戏曲界顶尖的人物。据说他是容嫣的哥哥,名叫容雅。今天台下的听众,也有许多是冲着他的名声前来的,中国话叫做捧场。」其余三人闻言仔细地打量了容雅一番。灯光下,容雅行了礼,站直了身,习惯性的把额前长发往后一抚。平时隐藏在长发后的那清秀的面孔如惊鸿一瞥。修眉深目宛若雕琢。日本少女张开嘴,仿佛看呆了。柳川微笑:「今日一下子得见三位中国的出色艺人,真是要多谢东先生的好介绍了。」东史郎坐正,微微鞠躬:「这是在下的荣幸。」叫栖川宫的年轻人抿紧了薄唇,没有说话。舞台的灯光全部亮起来了。一片光明,采声,掌声,潮水一般似幻似真的涌动在身边。一时近一时远。许稚柳茫然的睁大着眼睛。他就像做了一场大梦,这梦中的辉煌,是以失去容嫣为代价。他想是不是应该笑,但这笑扯痛神经。他不敢眨眼,薄薄的水雾,凝结在他的眼眶里,成了一层水壳,一眨就会碎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