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看到那些穿着刘备军戎服,打着陆廉的旗帜,却只顾着四散逃开的士兵——那其中的确还有许多人穿得破破烂烂,但那又怎么样?夜黑风高,他们哪里分辨得清楚!他们哪里需要分辨清楚!他们心里有翻涌沸腾的恨,在胸腔里激荡,在头脑中叫嚷。他们要将它宣泄出来!用敌人的血!敌人的血!他们也要战功,那些溃兵每一个都是战功!只要他们在杀敌!管他们在杀谁呢!一座座柴堆燃着熊熊火光,其中甚至也有被丢进去的人,说不清是被敌人还是友军丢进去的,有些被敌人丢进去的却一动不动,有些被友军丢进去的,竟还能抽搐几下。柴堆旁总有冀州军的军官在大声叫嚷,用各种手段想将跑散的士兵重新收整回阵中,看看这些火堆,只要士兵们在这里停一停脚,问一句这是哪一营?是左翼右翼还是中军?他就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可是哪有那么多士兵回来呢?他们也许想回到自己营的队列里,但他们已经找不到方向了。又或者他们还在奋力追杀,想要在天没亮前,多割些鼻子,好返回去计算功劳。他们总归还在战场附近,总归还在战斗,就……够了吧?“我,我要怎么做?”他怯懦地在队伍里,悄悄开口。刀疤脸拉起了一支小队,已经从战场的边缘又回到战场中心了,当然,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农人根本不辩方向。但他有一点小机灵,他是从气味里判断出来的。当他在战场边缘时,他能闻到最多的是冰冷的血腥气,以及温暖的炭火气,还有烤肉的香喷喷。但当他重新返回到战场里时,这股气息就变了。到处都湿漉漉的,到处都热烘烘的。那些已经不新鲜的腐肉在冰冷的土地里沉睡着,现在又渐渐醒来,散发出了一阵阵的臭味。臭味越来越浓烈,他们遇到的敌人也越来越多。大部分是零星的,偶尔有小队作战的,都很勇猛,与他们截然不同。但那个刀疤脸很不一样,他杀死过几个敌人之后,将尸体上的铠甲剥离下来,穿在自己身上,而后又捡起那些人的兵刃和盾牌,要他们按照他的指示,领不同的分工,组成一支互为援手的队伍。这回就真的像那么回事了。农人这样问,刀疤脸就“嗤”地笑了一声。“拿住你的矛,站在我身后,”他说,“我杀人时,谁个凑到我边上,你就用矛戳他!”他的手抖得厉害极了。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了一句。“杀,杀人,有功劳吧?”刀疤脸斜着三角眼,睨他一眼:“你今日临阵,就有一份功劳。”杀了人,记了人头,又有一份功劳;若是走运,夺旗斩将,更有一份功劳;就算什么都不成,孤零零死在战场上,营中也记了名字,还有一份钱粮给家属作抚恤金呢!那个畏畏缩缩的农人听了最后一句话时,忽然好像什么都不怕了。他怕什么呢?他看不清敌我,分不清南北,他甚至连稍远些的敌人都看不到,他只能在火光忽明忽暗中,看到眼前隐隐的影子。那是高门大户出身的贵人吗?是泥屋的草堆里下出来的黔首吗?在这个夜晚,他们有什么分别吗?……有的,有的!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他要杀了他们,或者被他们杀死,他的阿罴是回不来了,可他的妇人还活着!将来说不定还可以再生一个孩儿!他死了也没关系!还有一笔钱给他的妻,她还是可以再生下许多,许多的孩儿!她吃了他的粮米,度过这个冬天,到时就算再嫁人生子,孩儿们供奉先人时,说不定也要供他一碗饭呢!他可以吃得饱饱的,在那个幽暗而安宁的国度里,他是不必担心这些事的!他就是这样跟着那个刀疤脸,向着幻想中那个令人心安的木牌牌冲过去的。他甚至也是这样说服了许多在这个夜里遇上的,惊慌失措的流民:“死在这里,咱们的妻儿老小,那可就全都不用担心了!”——大将军会照顾她们!——她们的孩儿,再也不会死在母亲的怀里了!第566章她是个很柔软的人,荀谌想。在他心里,陆廉的品行称得上光华耀目,但想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名将,想在这样严酷的战场上留到最后,仍然有一些欠缺之处。比如他听说过她为了拯救流民而留置半数兵力,仅以千人去对抗孙策的大军。这样的名声,即使是那些因为出身而天然敌视陆廉的河北士族,也不得不感慨赞叹,并因此更加执著地与主公站在一起。——因为若是有朝一日,邺城被迫打开城门,迎陆廉的大军进城,世家要如何面对这个道德上无懈可击的人?她有声望,有品行,有朝廷的爵位——天下皆知,军功封侯,这爵位不掺一丝水分——她甚至还有主公的信任。世家因此无法公开对抗她。对抗她,几乎就是在对抗他们自己即使不那么乐意遵守,但千百年传承下来,已经融进骨血的道德体系。但这样心肠柔软的人如何为将呢?如果她一味地将注意力放在弱者身上,她总要被他们拖累,而面对袁绍的大军时,她是没有“爱民可烦”的机会的。但现在荀谌有了新的看法。那混乱的战场分辨不清敌我,斥候回报消息也十分困难。但许多斥候一个接一个地跑回来,将他们看到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片段拼接起来,荀谌还是渐渐明白了战场发生了什么。陆廉放出操练未熟的后军新兵上阵,这一招在寻常主帅手中用出,已是强弩之末的表现,下一步就要担心对方带主力逃走了。但陆廉还没有过在战场上逃走的先例。她不会逃。如果她逃了,睢阳必陷。春潮将至,拿到睢阳与下邳的冀州军可以快速补给兵力粮草,并沿着泗水一路南下,船过淮水,再入长江,到时他们还能去哪?……逃去蜀中?既然她不能逃,只能战,不妨想一想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必须在心里想清楚她可能的后招。她的主力已经只剩万余人,补充了一万多的新兵后,勉强又凑够了五万人,但与冀州军不可同日而语。主公轮换了一次主力,陆廉没有人可以轮换。但她竟然将后军推了上来!后军士气不足,一触即溃,如果在白日里作战,这样的军队是荀谌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但夜里竟然有了这样诡异的效果:新兵在火光里四处奔逃,冀州人也在火光里散了军阵,追逐他们的战功去了!……这到底是她无心的巧合,还是有意为之的冷酷计谋呢?荀谌注视着这片昏暗的战场,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 ', ' ')